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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监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皮纸信封,交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读者、评论家。
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狼吃剩的兔子头,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精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干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管教干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窑洞号子才一年多,干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点点乳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干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干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枪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强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