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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麽太好」,「恨」是「不怎麽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乾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麽现成的药水打两针。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色咸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的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绷着脸,耷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着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麽黑眉乌眼的,亏你怎麽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
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彷佛是一块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赵妈道:「小少爷呢?」
赵妈拿眼看着太太,道:「奶妈抱到巷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帐!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麽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面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衖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奶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奶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麽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坯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下流坯子。」
奶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啷啷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迭连声叫买饼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