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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袴的袴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乾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麽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麽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麽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麽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麽些,我在里面蛮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乾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帐房间里──格咾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麽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麽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