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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麽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彷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麽?」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乾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麽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麽?」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飘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呯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麽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截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乾,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乾,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麽?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有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是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麽?」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麽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的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麽?」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麽?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尅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的转了个弯,彷佛是别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了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麽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装羊!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麽?」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麽,你说呀。」娇蕊却又不做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藉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别的。她彷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简直不算什麽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一个女子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麽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麽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