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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亚男满街跑着,也不知道这时到了哪里?找得着洞子没有?”老太爷道:“她会比我们机警,你不用挂念。”老太太道:“亚雄若是回到机关里,自不成问题,若在江北没回来呢,他可向来不爱躲洞子。亚杰该开着车子走了吧?亚英这孩子在乡下,我倒不挂念他了。”老太爷固然烦厌着她这一番罗苏,可是也无法劝阻她不说。这里虽是极偏僻的几条小路,一望路上的人,成串的走着,奔向防空洞所在地。
这种情形可以预想到防空洞内的拥挤。老太爷怕所带的老小没有安顿之处,益发不敢停留,好容易才到了洞口。
早上下着云一般的雾,空气中的水份重了,都沉到了地面。这时,天空反而碧净无云。深秋的太阳,照得十分明亮。由亮处向暗处走来,洞里虽挂了两盏昏昏的菜油灯,却是乌黑一片。老太爷慢慢探着步子,在人丛中挤着,走到洞子深处,手扶了洞壁,慢慢的坐在矮板凳上,家中老小,也贴着他坐下。
这时,人进洞的声浪,已突然停止,耳根立刻沉寂下来,但听到人语喁喁的,说敌机临空了,敌机临空了。区老太爷的两肘,撑住了弯着的膝盖,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颏,虽然是在黑洞中,也紧紧的闭上了双眼。猛然间一阵大风,由洞口拥入,菜油灯扑灭,洞外轰轰的响声和洞里的惊呼声,也随着轰然一阵,人浪向里一倒。区老太爷是相当镇定的,虽然脚上被人踩了两脚,身上被人压着,他并不移动一点。洞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声息,这时更格外沉寂。老太爷可以将并坐一个男子短促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这样有十来分钟,外面上下的轰击声一齐都没有了。觉得洞口上有个人说附近中弹了,于是洞里人声突起,人影乱动,又有着一阵小小的骚扰。有人轻轻喝着不许吵,似乎是军警在发号施令。
但到了这时,紧张的空气便松懈多了。黑暗中听到区老太太低声问道:“不是我们家吧?”老太爷道:“这个时候问也无用,大可不管。”区老太太虽依着他的话,没有再去理会,可是嘴里头倒接连着念了几声佛。洞里慢慢的有了说话声,这紧张空气越发松懈了。静静的坐着,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洞内外又是轰然一声,但听到有人大声喊着解除了,立刻有几处手电筒发着光芒,照见了大奶奶抱了小孩子缩做一团,坐在矮板凳上。老太爷道:“现在解除了,更不用忙,可以慢慢走着回家,这一刻工夫也不会有人抢了我们家。”于是他们等洞里人走空了,洞口放出一线白光来时,方才陆续的随在人后面出来。到了洞口,全家人不由得同时“呵哟”一声,原来张眼一望,便看到自己家的房屋所在地,青烟夹着尘雾,腾跃起来,遮了半边天,一排有七八幢房子,全倒塌了。远远看到若干堵墙,秃立在空中,木料的屋架,七手八脚似的在烟尘里堆着。至于自己所住的那幢房屋,大致是在这排倒塌房屋的中间,情形如何,已是看不出来了。区老太太对着这一丛烟焰,战战兢兢,只是自言自语的道:“怎办,怎办!”大奶奶抱着孩子,一言不发,抢着直奔家门。老太爷也不说什么,随着老太太后面走。
到了家门口时,见那条路上纷纷的拥挤了人,救护队拿了皮条向烟头上注着水。军警布了岗,弹压着秩序。被难的老百姓,在倒塌的屋子里抢运东西,地面横倒的梁柱和零散的电线,纠缠成一团,拦住了去路。而且橡皮管子里的水又撒了遍地,像下过大雨,真是寸步难行。区家住的屋子,虽未直接中弹,屋顶上的瓦,却一片也没有,只有屋架子了。而且坍了两堵墙,斜了一只屋角,楼是整个完了。上面的木器家具和梁柱楼板,都压到楼下来。在外面,已把屋子里看得清清楚楚,里面全是断砖残瓦,木头竹屑,哪里还看得到家里的动用家具?大奶奶已由人丛中转身回来,迎着二老顿脚道:“怎么办?怎么办?全完了!”老太爷摇了两摇头,淡笑道:“这有什么法子?完了也好,千干净净,只剩了这条身子,也好另作打算。”说着话,大家走近了倒塌完了的大门前。大奶奶把小孩子放在老太太身边,便在砖瓦堆上爬着钻进木板梁柱夹杂的缝里去。老太爷虽然在后面竭力招手的叫喊着,她绝对不理会。
就在这时,亚雄满头是汗,跑到面前来,先看到二老带了孩子站在路边,脸上还没有什么惨相,才喘着气道:“您二位老人家受惊了!婉贞呢?”老太爷道:“她到屋子里抢东西去了,我很怕屋子倒下来压着她,可是又拦她不住。”亚雄道:“只要老小安全,东西损失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说着,他也站到破大门边竭力喊着婉贞。于是大奶奶滚了满身的灰尘,左手提了一只搪瓷盆,右手胁下夹了一条被,在地面上拖了出来。亚雄跳上前去将她接着,因道:“东西要是毁了呢,也就毁了,若是不毁,明日慢慢掏取也还不迟。”大奶奶道:“被条和箱子、洗脸盆,非拿出来不可呀!今天晚上怎么过呢?”亚雄举起手来将头发乱搔一顿,叹口气道:“就是这样不巧,我们正短着人手的日子,就正需要着人力。”大奶奶道:“今天晚上,我们还不知道在何处安身,这些砖瓦堆里的东西,若不趁天色还早掏了出来,明天就难免更有损失了。”亚雄听了这话,也就透着没有了主张,站在倒塌了的短墙脚下,向内外两面看着。
这时,老远的发生了一片尖锐的喧哗声音,正是西门德夫妇坐了两乘轿子,由人头上拥了回来。他们在破屋门前下了轿,西门德将手里的手杖,重重在地面上顿了一下,骂道:“混蛋的日本!”西门太太却对了破屋指手划脚的骂道:“我们这房子碍着日本鬼子什么事?毁得这样惨!喂!老德,我们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怎办?”西门德道:
“那有什么了不得?只要留着这口气,我们再来!”说时,他们家的刘嫂由人丛里跑了前来,迎着西门夫妇两手乱摇道:“朗格做吗?家私炸得精光,龟儿!死日本鬼子!狗……”西门德摇摇手皱着眉道:“现在不是骂大街的事,我们想法子雇几个工人来,在砖瓦堆里先清清东西。”他回头看到区家人,惨笑道:“老太爷,我们成了患难之交了。你可想到善后之策?”区老太爷迎近了他一步,拱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