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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谈得高兴,他家里的老佣人刘嫂却呆呆的站在门外听。亚英一回头看到她,笑问道:“你们主人要走了,你有点舍不得吧?”刘嫂道。“现在你们好了,不逃警报了。”亚英笑道:“你的意思,觉得在重庆除了逃警报,就没有什么苦处吗?”刘嫂道:“下江有没有重庆好耍?”西门德笑向亚英道:“我们这位管家,和我们太太最说得来的一点,就是什么地方好耍,什么时候好耍。”亚英笑道:“刘嫂,你和我们一路到下江去吧。我保险比重庆好耍。”刘嫂道:“我们帮人的,也赶不到飞机。”西门德听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亚英道:“老师和师母一样,遇事都高兴。”西门德他道:“我想起了北平一句俗话:‘老婆儿坐飞机,抖起来了。’如今这时代,似乎已进行到这一阶段。不过我们这个家还达不到这地步罢了。你看我们刘嫂大有愿意和我们一起走的意思。其实就让她搭坐到广州湾的货车,由海道到香港,倒也未尝不可。”亚英道:“我倒向来不知道她的家世。她的老板出征去了吗?”刘嫂道:“破脑壳的保长,为了和我们借三担谷子,没有借到,半夜里跳进屋来,一索子把他捆起走了,硬说他中了签。啥子叫签吗,不用说抽签,看都没有看见过这个签,也不晓得朗格中的。拉去之后,在啥子昌哟,来过一封信,两年多了,没得消息。晓得有没有人罗!算了,我也不想了。――先生,饭好了,要不要消夜?”她随说着,随就把问题抛开。看那样子,倒并不怎样介意似的。
亚英低声道:“我倒有点替她黯然。”西门德摇摇头笑道:“你替她黯然作什么?我太太除了给她大批的钱而外,还有木器家具,锅盆碗盏铺盖行李,给了她个全,她可以去组织小家庭了。”亚英道:“那么,是她另有良图了。”西门德道:“这是抗战中不平事件之一罢了。所以我们男子,对于女子过于忠实,也是不好的。”亚英笑道:“你能相信我,不会专为了找黄青萍到香港去吧?而且不见得她就在香港。”西门德笑道:“中国人总还要靠中国人吃饭。纵然她暂时跑出国境去,也不会离开飞机能到重庆,轮船能到上海的范围。为什么呢?这两处是她这种人最有办法的所在。她是功利社会上的一种典型,那么,她不在香港在哪里?你觉得我的话不对吗?”亚英笑道:“老师的话太对了。倘若她竟是我们所料想的,那她的前途是太黑暗了。这个人似乎也就值不得怎样的去怜惜她。我有点废然思返了。”说着,微微的摇了两摇头。西门德笑道:“你不是说着你并非为她到香港去吗?”亚英笑道:“香港我自然是要去的。”西门德笑道:“好了,有这句话就够了。你不要下转语。假如我太太在当面,一下转语,她又不高兴了。”亚英听了想说句什么,可是他微微的笑了一笑,把话又忍回去了。
西门德自知道他是要说着什么,就打着岔道:“过江去吃晚饭吧。大家把要走前的杂事处决一下,明天和朋友辞辞行,下午就可以预备走。现在的飞机是没有一定的时间的,我们是要在重庆等着的。”亚英匆匆的将博士的衣箱收拾了,就和他一路过江。不过博士最后一句话,让他心里有点荡漾,虽然辞行这种俗套是不必要的,可是这次走得很勉强,家庭并没有完全同意,乘星期一的班机走,也并没有告诉家庭,那似乎也不妥。当然是要下乡去见父母一面,时间确又来不及。今天夜深了,明天还得向李狗子、胡天民两处分别商洽一次,后日至多有半天工夫,空出来,那也就什么事不能办。他这样的打着主意,过江以后就打算给亚杰一个电话,让他代向家里去报告一声。可是他们到了约会的饭馆里,温五爷派了一个人在等候,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改在温公馆晚饭。亚英原不想去,西门德一定拉着,只好同行到了温公馆。老远就看到电灯通明的窗户里,有着西门太太的笑声。温五爷也就接了出来,笑嘻嘻的一一握着手,博士一介绍亚英,他就赞了一声:“果然是一位英俊人物!”亚英颇觉有点言中带刺,无法用什么话来谦逊,只是笑笑。
到了客厅,见宏业夫妇,西门太太,二奶奶,全在座。西门太太很高兴的向他笑道:“我们走得热闹得很,所有在座的人都坐了这架飞机走,这实在是难得的事。”西门德倒有些茫然,看看林氏夫妇,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彼此,相望着,看那情形倒像是真的,宏业起身让他同坐了,因笑道:“这完全是五爷的力量。事情有这样凑巧,定了这架飞机走的人,有三个人退票。改为下班飞机走。这三个座位,就让给我们了。二奶奶觉得这件事十分合意,高兴之余,特意在家里请客。”温五爷笑道:“不能算是她请客,应该算是我饯行吧。另外呢,我有点小事相求。”他坐在西门德和亚英斜对面,很快的将眼光对两人扫射了一下。亚英心里立刻就跳动了一下。心想他不要当面提到黄青萍吧。温五爷笑道:“也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就是我太太到了香港,容易忘了重庆,假如一个月内我不能去的话,希望各位催她早点回来。”西门太太笑道:“一个月的限期太短了,我希望留着二奶奶过了轰炸季再回来。五爷若是离不开太太的话,那就应该自向香港去伴驾。你要知道,太太在香港看报,看到重庆天天有空袭的时候,她也是很不放心的。”温五爷笑道:“在重庆的人,难道就不挂念香港的人吗?”西门太太笑道:“五爷就是这样爱替别人发愁,为什么我们家在重庆的人,这样放不下心去!万一有点风声,几个钟点的航程,不会坐了飞机走吗?五爷若是为了怕香港有事,不敢去陪太太,那就……那就……”她说到这里,不肯下结语,嘻嘻的笑了一笑。
二奶奶手上端了一只茶杯,脸上带着微笑,只是喝茶。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呢袍子,周围滚着大红缎子沿边,头发长长的,黑黑的,挽了个如意髻,耳边微微的两个薄蝉翼,斜插了一枝水红梅花,脸上薄施着脂粉,极端的带着徐娘美。亚英这就联带的想着,这样漂亮的太太,温五爷放着她单独的到香港去,这有点不近情理。二奶奶也就这样坦然的走着,这也未免太任性一点。可是看看二奶奶的态度毫无顾忌,架起一只右腿在左腿上,将一只平底白缎子绣花便鞋,轻轻几的颠动着。温五爷看看二奶奶就笑道:“不必是我,我看天下的男子全是一样吧?谁肯和太太分开来住着,人生自然是太太至上,可是没有事业,就无法养得起太太,事业把我捆住在重庆,我也就没有法子不住下去。”二奶奶放下杯子站了起来笑道:“虽然舆论在制裁着你,可是我并没有说你什么。你是为了事业要留在重庆,我也不是为了好玩去香港。”温五爷点了点头笑道:“对对对,大家都饿了,去吃饭吧。”于是大家鱼贯的走入餐厅。西门太太特别高兴,和满桌的人闹酒。这顿饭吃下来,又熬了一壶普洱茶,品茗闲谈,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方才散席。
亚英原来想今晚上去找老三谈话,带了三分酒意,就不能再去了。他回李家一宿好睡,次晨九点钟去会着亚杰,把自己的意思对他说了。亚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这样快,这几天美日谈判的形势很紧张,我倒主张你看两天风色。”亚荚一摆头道:“到了现在,根本无考量之余地了,就是香港大炮在响,我也要去。”亚杰道:“你告诉了大哥没有?”亚英笑道:“他那种脾气,比父亲还要固执一些,以不告诉他为妙,可以省了许多口舌。我想临行的时候,和他通一个电话吧。”
亚杰望了二哥,叹着一日无声的气,看看表已十点多钟,也不能和他多辩,立刻奔上汽车站。到了乡下已是下午三点钟。他知道老太爷照例是坐茶馆下棋的,且不回家,先走向茶馆来。区老太爷躺在布睡椅上,架上老花眼镜,正捧了一本英文杂志在看。他一回头看到亚杰,问道:“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回来?我听说,这些时候有汽车的人,正在抢运东西。”亚杰道:“这种情形差不多过去了。原来大家猜着怕是太平洋会发生战事,向里面抢运货物,现在大家麻木下来了,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老太爷将眼镜取下,揣入衣袋里,却把这本杂志伸到他面前道:“这就是香港来的一本美国杂志,人家都说,日本人已把炸药的引线拿在手上了。那就是说日本人爱什么时候把战争爆发,就是什么时候爆发。”亚杰接过杂志来一看,因道:“这是上个月的杂志呢。”老太爷道:“坐下来喝碗茶吧,为什么这样匆忙,临时起意下乡的吗?”
亚杰听听父亲的口气,正是和亚英的趣味相反,觉得这消息还是慢慢说出来的好,幺师泡了一碗茶送在茶几上,他端起来喝了一日道:“各人的观察不同,有些人认为日本人外强中干,他不敢和英美真打起来的,所以有些人愿意到香港上海去的,还是继续的去。”老先生淡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有,苍蝇还不是照常到刀口上去舔血吃吗?”亚杰心想这话音严重得很,在茶馆里把父亲说僵了不大好,于是默然的坐了一会才道:“爸爸,我们回去谈吧,有几句话回去和母亲一同商量。”说时,他脸上带了一点微微的笑意。老先生道:“哦,这两天你看到朱小姐吗?这孩子大体说得过去。”亚杰道:“看到的,但并没有说什么。”老太爷微笑道:“我和你回去再说,家庭就是这样一个半新不旧的家庭。”亚杰听父亲这话,一直是误会着,也不好立刻给予他一个更正。
老太爷会了茶帐,起身向家里走。亚杰跟在后面经过平原上一条人行路的时候,父子说着闲话,老先生问道:“你二哥到香港去的那个计划,已经取消了吗?”亚杰道:“我正为此事而来。”老先生道:“怎么样,他不肯接受劝告?”亚杰道:“他们男女一行六个人,定好了明天的飞机走。”老太爷突然的回转身来,站着望了他道:“什么!他们明天就要走了?亚英怕回来我会拦着,他所以让你回来代为通知。”亚杰道:“那倒不是,他这两天忙着在各处凑齐款子,分不开身来。”老先生道:“现在几点钟了?大概进城的班车没有了吧?”亚杰道:“爸爸要和亚英谈谈的话,明天一早进城也来得及,到香港的飞机,照例是晚上起飞的。”老先生叹了口气,并不再说什么。缓缓的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