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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靠记忆把婉喻的信存档,按年月日编号,一封不漏地保留起来,然后就把实质的信纸烧毁。婉喻娇羞的字展露给××信箱后面的眼睛是无奈的,但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看到眼睛里;那都是些什么眼睛——看过凶杀和暴行,看惯了血污和粪土,满映着同伴多日不洗的污垢面孔和漆黑的鼻孔。
也许他的逃亡就为了这个目的: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老几刚刚跑出黑刺林子就听见后面的喊声。年轻军人倒仓嗓门叫完一声“啊!”之后,想起他该叫的来了:“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老几想,犯人来了十来个,军人不可能放了那十来个追他一个人。军人的枪举起了,62岁的老几觉得准星锁住了自己花白的脑勺。就在稀疏的花白卷发和薄薄的颅骨下,他那存有多部手稿和婉喻百封家信的记忆,此刻正在被准星锁定,任何千分之一秒,子弹都会使那些精彩记忆崩出,热乎乎地流淌到正在枯干发白的草地上。但老几还是决定跟子弹赌一局。“啪!”的一枪。老几身后的一截树梢飞出去。又是连续两枪,老几觉得现在是自己的脊梁在军人的准星里。
一个军人也骑上了马,朝老几追杀过来。老几对于马的那点学问可帮了他大忙。青灰马是正确选择。青灰马还有个好胜的性子,只要屁股后面有追的,它就觉得称心。青灰马和追来的黑马距离越扯越大。
此刻暮色一下子从草原四周的雪山卷来。另一个军人赶着十来个犯人组成了步兵追捕队。犯人们跑在前,解放军端着步枪跑在最后。饥荒毕竟刚刚过去,犯人们的身体亏空一时补不上。老几听见某个犯人发出哭腔,抱怨跑不动了。军人也出了哭腔,说跑不动就枪毙。老几听着自己62岁的胸腔轰轰作响,他知道自己随时会缺氧倒毙。他有什么选择吗?要是现在投降,军人一气之下是可以毙掉他的。毙掉了老几,婉喻怎么办?婉喻就听不到他的懊悔了。他一定要告诉婉喻,一个浪子的回头就要这么大的代价。
糖厂的红砖围墙出现在一个枯草坡后面。老几顺着围墙跑了一截子,他勒住缰绳,马放慢了速度。前半生的公子哥教养又帮了他一个大忙:他的下马非常漂亮精干。他在跳下马的同时给了马屁股恶狠狠的一巴掌,失去骑手的马继续向前跑去。
糖厂的红砖围墙有一米半高,墙头上的玻璃碴子怒指苍天,排得十分密集,老几没什么选择,只能任它们割进手心。破烂手套下面是多日积留的污垢以及十多年磨出的老茧,多少挡住一点玻璃的锋利。老几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墙头。
老几从一扇破窗钻进了厂房旁边的棚子,一进去就掉进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池子。老几的反应终于跟上来:发黑的液体是糖浆。幸亏天冷,糖浆一出炉热度就散发了,不然老几一定已经熟了。也幸亏他的棉袄棉裤厚实,浓稠的糖浆一时还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