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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而言,自我意志导致的行为完全不符合其受造之物的地位,这正是唯一可以称作“堕落”的行为。棘手的是,最初的罪一定十分可憎,否则其后果便不会如此可怕,然而,它肯定是那些不受堕落之徒试探的人也会犯的罪。从神转向自我的过程必然符合上述两个条件。最初的罪一定是伊甸乐园里的人也会犯的罪,因为,从一开始,自我的存在(即我们称为“我”的事实)就包含了自我崇拜的危险因素。既然我是我,若要为神而活,不为己而活,就一定要做出自我牺牲,无论这种自我牺牲多么微小,多么容易做到。这正是上帝创造本质中的“弱点”,是上帝认为值得冒的风险。不过,这条罪真的非常可憎,因为,伊甸乐园里的人所要牺牲的“自我”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牺牲。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心理和生理完全从属于意志的有机体,是上帝放这个意志在他里面,要他完全地而不是被迫地归向上帝。在堕落以前,人实现自我牺牲根本不需要经过痛苦挣扎,他只是愉快地征服那微不足道的一点自我固执,而这小小的自我固执也十分乐意被征服。对此,我们今天在一对相爱的男女身上也能找到一点影子,他们会为了彼此做到不顾一切的自我牺牲。因此,伊甸乐园里的人不会受到诱惑(这里指按照我们的定义)去选择自我,不会有任何固执的情感或者意愿要他这么做,除非这个自我(self)就是他的“私己”(himself)。

在此之前,人的灵一直可以完全控制他的机体。他无疑认为,即使他不再服从上帝,这种控制也可以继续。然而,他对自己机体的主权只是对上帝主权的代表,因此,一旦他不再成为上帝的代表,他便失去了这一主权。人既把自己同存在的本源割裂开来,也就等于把自己同能力的本源割裂开来。因为,提到受造之物,如果我们说A控制B,其实是指上帝通过A来控制B。当人的灵背叛了上帝,从内在可能性的角度讲,难道上帝还会继续通过人的灵去控制他的肉体吗,对此我深表怀疑。上帝绝不会这样做。他开始用一种更加外化的方式去控制人的机体,不是通过人的灵,而是通过自然法则。因此,人的五脏六腑不再听命于他自己的意志,转而遵循平常的生理规律,无论这种生化规律给人带来痛苦、衰老还是死亡,人都只能忍受。人的心里开始生出一些欲望,不是出于理性,而是由生理因素和环境因素所导致。于是,人的思想便受制于心理法则和类似法则,上帝正是用这些法则来掌控人类这种高等生物的心思意念。意志也被来自本性的浪潮所淹没,失去了本源,只得依靠力量去抵制新萌生的思想和欲望,这些并不轻松的内在抵制就是我们所说的潜意识。这个过程跟纯粹的个人毁灭无法相提并论;它是整个种族的失落。人类因堕落而失去的是其原本的种族属性。“你本是尘土,仍要归回尘土。”

人的整个机体曾经在其属灵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如今却要归回纯自然状态,而人当初也正是从自然中受造的——就好像在创造之初,上帝造植物为动物生长所用,让化学反应为植物生长所用,让物理反应为化学反应所用。这样一来,人的灵便从人性的主人沦为肉体中的寄宿者,甚至沦为肉体的囚徒;理性意识也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一小部分大脑活动中断断续续的闪光。不过,属灵能力的局限性远不如灵魂本身的败坏那样危险。人的灵背离了上帝,转而成为自己的偶像,尽管它还可能归向上帝,却必然要经历痛苦挣扎,它的倾向乃是喜爱自我。于是,人的灵极容易导致这样一些态度:骄傲和野心、取悦于自己眼目、压制和羞辱一切对手、嫉妒、贪得无厌、追求安逸。人的灵再也无法统辖人的本性,成了一位无能的君王,不只无能,还很败坏:它向人的心理和生理器官发送欲望,远远比这些器官向它反馈的欲望邪恶。通过遗传,这种状况在人类后世的一代又一代子孙身上得以延续,因为,它已经不单是生物学家所称的“后天变异”;它意味着一个新的人类种群的出现——这个新种群不是上帝的受造之物,而是罪恶的孽子。人所发生的变化绝不是一种新习惯的养成,而是自身组成的巨大改变,是各个组成部分之间关系的混乱,是某一个组成部分的颠覆。

上帝可以通过神迹阻止这一变化进程,不过,用一个有所不敬的比喻来说,这样做会削弱上帝创造世界时设下的难题。上帝之所以设下这个难题,正是要借着这个充满自由主体的世界上演的戏剧来彰显他的良善,尽管人背叛了他,但是这种背叛本身也是整台戏剧的一部分。用戏剧、交响乐或者舞蹈作象征,有助于矫正我们某些荒唐的言词,因为,我们总是过分强调上帝如何计划和创造了一个美善的世界,而人的自由意志又如何破坏了这种美善。这种说法提出了一个荒谬的论点:人类的堕落令上帝吃惊,并且打乱了上帝的计划;或者说,按照上帝的计划,整个物质世界包含着某个条件,上帝很清楚这个条件是不可能达成的。后者显然更加荒谬。其实,上帝在制造第一团星云物质的时候,就已经预见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这个世界就像一场舞蹈演出,在这场演出当中,人类自身的邪恶破坏了上帝赐下的良善,结果产生了冲突,而上帝自己承担起邪恶所引发的痛苦,才使冲突得以解决。人类因自由意志而堕落的教义指出,邪恶成为重新达到更复杂的良善的燃料或者原料,这不是上帝的意思,而是人类自身导致的。如果我们坚持要问这个问题的话,只能这样回答: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如果人类从来没有犯罪,上帝就不可能完成一部同样辉煌的交响乐。不过,有一点必须谨记于心,当我们大谈可能发生的事情,大谈整个现实世界以外的偶然性的时候,我们其实根本不知所云。除了这个现存宇宙,任何“可能发生”或者“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间和空间。在我看来,探讨人类的真正自由有一个最有意义的方式,就是去论证以下这一点:如果在现实宇宙空间内,除人类之外还有其他高级种群存在,它们未必会堕落。

我们属于一个败坏的族类,因此,我们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光景。我并不是说我们受罚是因为我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存在,或者因为我们要替我们的先祖承担道德责任。如果说,我仍然把我们目前的状态称作“原罪”(original Sin),而不是“原不幸”(original misfortune),那是因为我们的实际信仰经历不允许我们有任何其他认识。我认为,从神学上讲,我们应该说:“是的,我们的行为像一群害虫,那是因为我们的确是一群害虫。不过,无论如何,那不是我们的错。”然而,我们就是害虫,这乃是事实,不能拿来当借口,这个事实本身比它引我们所犯的任何具体的罪更让我们感到羞耻和难过。其实,这一点并不像某些人宣称的那样难以理解。在人群当中,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例如,一个没教养的男孩被带到一个体面人家。看到这个男孩蛮横、懦弱、嚼舌根、撒谎,这家人会提醒自己说“这不是他的错”。不过,无论如何,他眼下的脾气实在令人讨厌。他们厌恶他的举止,因为他的举止应该遭到厌恶。他们不可能爱他现在的样子,只能把他改造成完全不同的样子。此外,尽管这个男孩缺乏教养是他最大的不幸,但是,你不能说他的脾气秉性也是一个“不幸”,因为你这么说就好像他这个人跟他的脾气是两回事,毫不搭界。实际上,正是他自己欺负了人,又溜之大吉,是他自己喜欢这么做。如果他开始悔改,他一定会因为自己先前的行为而产生羞耻感和犯罪感。

基于我本人对人类堕落这个主题的理解,我认为我已经讲了该讲的一切。不过,我要再次提醒我的读者,我只不过触及了这一主题的粗浅层面。我们并未探讨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其实,这两种树本身都包含着极大的奥秘:我们也没有去讨论保罗这句话,“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早期教会的教父们提出,亚当身体里面包含了我们的肉体存在;安瑟伦大主教提出,基督的受难里面包括了我们(根据合理想象)。上述两种论点都是以保罗这句话为潜台词。这些理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大有裨益,但是对我而言,它们并无多大益处,当然,我也不想发明其他理论。最近,我们从科学家那里知道,我们无权认为人类能够准确描述整个宇宙实体,如果我们能够凭借想象去描述量子物理世界,就不难发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远离现实世界的景象。毋庸置疑,我们更加无权认为人类能够凭借自己的抽象思维去描述甚至解读最为高深莫测的属灵世界。在我看来,保罗那句话当中最大的难点便是“里面”(in)一词,这个词在新约《圣经》中反复出现,每一处的含义都不尽相同,而我们根本不可能完全理解这些含义。我们在亚当“里面”死了,在基督“里面”复活,这句话似乎暗示了一点:人到底是什么,答案可能跟我们凭借大脑思维和三维空间想象的理解相去甚远;事物之间是单独存在的,只有因果关系能够改变这种单独性(separateness),其实,在绝对现实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单独性与某种“相互静止性”(inter-inanimation)相平衡,而我们对“相互静止性”这个概念一无所知。亚当和基督这样的伟人的行为和痛苦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的行为和痛苦,这不是合理想象,也不是暗喻或者因果关系,而是一种更深的联系。当然,单个的人有可能聚在一起,形成某种“灵体存有”(spiritual continuum),正如泛神教所相信的那样;不过,整个基督教教义都排除了这一点。然而,个人的单独性和其他原理之间的确存在某种冲突。我们都相信,圣灵能够在人的灵当中存在并做工,但是,泛神教把这一点歪曲为人是上帝的一部分,是上帝的异体和显现,这一点是我们所不认同的。从长远角度看,在适当的程度之内,我们不得不假设类似的事物的确存在,即使是那些受造的灵体,尽管各自不同,也是以整体形式,或者以一群和另一群的形式显现的——正如我们认知物质世界时,必须承认“超距作用”(action at a distance)一样。大家都会注意到旧约《圣经》当中多次忽略了我们关于个人的概念。上帝应许雅各说:“我要和你同下埃及去,也必定带你上来。”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理解这一应许的实现,第一是指雅各的众子将他的身体带回巴勒斯坦安葬,第二是指雅各的后裔出离埃及。这跟当时的社会结构紧密关联,在古代社会,个人常常被忽视,取而代之的是部落或家族的概念:不过,我们应该通过两个同等重要的假设来阐述这种关联性——第一,古代人的社群关系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使他们对我们眼中的真理视而不见;第二,古代人认识到了某些真理,是我们对这些真理视而不见。如果说,我们总是像现在一样认为对义与罪的合理想象、引用、转移和归算(imputation)太过虚假,那么,唯有在神学当中,这一切才具有最大意义。

本章的问题对于我如同一道无法穿透的帘幕,因此,我认为,像这样进行粗浅论述是明智的,不过,正如我曾经说过的,这个问题不是我现在所要论证的。试图通过提出另一个问题来解决痛苦这一问题显然不起作用。简要地说,本章的论题是,人作为一个种群,自甘堕落,因此,照我们目前的状况,要重新归回良善意味着悔过自新、洗心革面。那么,在悔过、更正的过程中,痛苦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正是我们在下一章要探讨的问题。

[1] 米歇尔·埃凯姆·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后期著名的人文主义思想家、随笔作家。主要著作有《随笔集》三卷。本书是作者的思想记录,涉及生活的各个层面,诸如友谊、爱情、教育、善恶、生死、信仰等,有“生活的哲学”之称。——译注

[2] 参见圣经《罗马书》5:12:“这就如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译注

[3] N.P.威廉,《堕落与原罪论》(The Ideas of the Fall and of Original Sin),第5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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