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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在万事当前私欲优先,所有的人都只考虑自我的黑暗战时世态下,却几乎没有小偷和强盗。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当时最引起我好奇的事情,或者说最让我感到惊异的事情。虽然生活水平是最低的标准,但是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尚能填饱肚子,所以就促成了这种平静的秩序,我忍不住要这样想。而且,即便偷了钱也没地方消遣玩乐,自然也就没有小偷了。
当时的社会劳有所得,有所食,无贫贱之分。请铭记当时那种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的平稳生活吧,人类的幸福不在于别人。即便做小偷,即便杀人,也仍然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某些东西,那才是人类所要的真实幸福。
战争中的日本人心态平和至极,甚至可以说是日本两千几百年历史中最最和气的日本人。当时所有的人都能填饱肚子,都可以通过劳作获得报酬,而且,连一个强盗都没有。夜晚城市里漆黑一片,几乎没有巡逻人员,到处是火灾过后的废墟,即便做坏事逃跑也不用担心被抓。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不用担心被别人认出来。深夜下班回家,人们不会防备可疑的脚步声,不会担心尾随而至的手电筒。小偷们、杀人犯们作案的外部条件如此完备,却几乎没有一个小偷或者强盗。可是人们因此就幸福了吗?我们成了一群只会漫无目的地埋头吃饭,然后虚无生活着的傻子,而不是人。
在社会秩序方面,那种连犯罪都很有限的社会可说是非常完善的。爱国热情似乎在高涨,迸发。多么虚无的美啊!自己家的房子被烧掉了,成千上万的房子被烧掉了,可是没有人为此而悲伤,只是木然地挖掘着焚烧后的废墟。旁边有人死了,人们已经变得看都不会再看上一眼,剩下的仅仅是与面对一只老鼠尸体时相同的心态。人们的内心变得如此麻痹,他们宛如恶魔的亲戚。可是,即便如此堕落,还是有饭可吃。而且,那时的人们如果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是不会去当小偷或强盗的。想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衬衫或者浴衣之类,到澡堂里面大摇大摆地把别人的浴衣或者衬衫穿出来,就如同那衣服本来就是自己的一样,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常常会遇到。但是,做这种事的人的真正的内心已经沉沦到对犯罪麻痹的境地,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小偷或是强盗。平静的道德秩序下透着的是这般的寒酸,虚无,无趣。那种秩序里人类没有幸福可言,也看不到生活的意义,因为在那种秩序里人已经不算是人了。
毫无疑问,我自己也绝对算是那些傻子中的一员,而且是其中最虚无,最平静的傻子。我在当时还是会甜言蜜语地取悦女人,也会跟女人谈情说爱,互诉衷肠。跟我交往的女人本身也因为战争变得混乱不堪,甚至比我还要自暴自弃。她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末路,可是她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在幽会的时候,她有时会穿着正装裤过来,然而她荒废的灵魂与她一本正经的衣服风格是如此不协调。
我偶尔还是会去日本电影公司。专务的房间在四楼,因为不能使用电梯了,所以要爬三尺宽的窄楼梯上去。在那里,我经常会看到穿着邋遢罩衫,“哐当、哐当”地拖着木屐的男事务员,与身着脏兮兮裤子、也踩着木屐的女事务员肩搭肩地搂抱着在我前面往上走。我就走在他们后面三尺左右的地方,他们却对我毫无顾忌。那就是荒废灵魂的真实写照,是精神虚无的和平社会的真实写照。那些人就灵魂层面来说,已经不再关心穿着是否体面,从他们身上很难看到任何明日的希望。
我满怀热情,日复一日地阅读着那样的灵魂。在灵魂层面已经不在意穿着的我,用一双冷漠的鬼眼读着历史,读着人类真实走过的痕迹。当我与那个女人见面,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用我冷漠的鬼眼,贪婪地注视着女人的身体。鬼是贪婪的,而且具有一种莫名的执着。于是,女人变得更加热情,也更加冷漠。女人是更加颓废的魔鬼。
我一直在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然而,不只是那个女人会这样。在大众酒馆里,流氓们占据了靠外面的最好位置。在抽着烟的游行队伍里,“邻组”的女人们行为更加恶劣。她们强硬地占据了队伍前面的位置,把拥有独占那里的权利视为理所当然。流氓的内心与良民的内心没什么异样,无法得到地利的人,都只能在队伍的后面抱怨,能不能得到天时地利成了唯一的差别。除此之外,全日本所有人的灵魂都已经没有什么不同,都呈现出了流氓之相。说直白一点,全都成了流氓。
在蒲田被烧成一片废墟之前,我每天都会去围棋会所,虽然还因此被染上虱子。我当时的生活只围绕读书与围棋会所,然后就是偶尔跟那个女人幽会,仅此而已。
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身体看起来有些虚弱,每天都会来围棋会所。他是田町附近一家工厂的事务员,有着强烈的反战思想,深信军队一定会溃败。他信仰共产主义,是一个十分纯真的青年,在他的灵魂深处爱人类胜过爱自己的私欲。有一次下大雨,他硬是要我穿上他的外套,自己淋着雨回了家。这位青年从不怀疑他人,他觉得为了拯救别人的痛苦而牺牲自我是理所当然的。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有着善良灵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