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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生存啊?”宗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对安井说。安井也笑了,接着又向宗助讲了另一个小故事,也是安井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据说出生在土山的人物当中,有个家伙最厉害,他用调包的方法偷了人家装着千两银子的木箱,最后被判了脸上刺字的刑罚。听到这故事的时候,宗助已逐渐对环境狭隘的京都觉得厌烦,他想,要想在这种单调生活里找乐趣,那就得每隔百年上演一次这种故事吧。
宗助的视线总是聚集在新鲜事物之上,所以他认为,大自然展现过一年四季的色彩之后,根本不必再为唤起去年的记忆,而去欣赏春花秋叶。他只希望手里握着证据,证明自己活得轰轰烈烈,直到他不再需要为止。对他来说,现在的生活,以及即将展开的未来,两者虽然都是呈现在面前的问题,但现在和未来都跟即将消失的过去一样,不过是梦幻般的过眼烟云没有价值的幻影。那些斑驳凋敝的神社,还有凄凉孤寂的古寺,他已经看得太多,早就没有勇气再把自己满头黑发的脑袋转向颜色褪尽的历史。更何况,自己的心情也不至于低落到沉湎于昏睡的往日。
那年的学年结束时,宗助跟安井约定再见的日期后,两人各自返回家乡。安井告诉宗助,他先回到福井的老家,然后会去横滨,出发时他会写信通知宗助,希望两人尽量搭乘同一趟火车返回京都。若是时间许可,他还想到兴津附近住上几天,悠闲地参观一下清见寺、三保松原、久能山等地。宗助对安井的提议极表赞同,他甚至已在脑中想象自己接到安井寄来明信片的情景。
回到东京的家里,宗助看到父亲跟从前一样健朗,小六仍然像个孩子。离家一年之后返家,宗助吸着久违的都会喧嚣与煤烟,心中竟然升起了喜悦。他站在高处向下四望,炽热的阳光下,无数屋瓦像是翻滚中的浪潮,一泻千里。眼前的景象甚至让他发出慨叹:“这才是东京啊!”他想起从前这种景色曾让他头昏,但在今天的他看来,脑中却只浮现出“爽快”二字。
宗助的将来就像一朵花紧闭的蓓蕾,在花苞绽放之前,不仅别人无法预料花朵的模样,就连宗助自己也没有把握。他只隐约感觉自己的前途里闪现着“远大”二字。尽管学校还在放暑假,他却不敢把毕业后的出路抛到脑后。大学毕业后究竟要踏进官场,还是开创事业?宗助心里虽然还没有定论,但他明白自己必须尽早主动出击才能捷足先登,所以他不仅要求父亲直接引介熟人,还经由父亲介绍,间接拜托其他朋友帮忙。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深具影响力的人物,宗助也亲自上门拜访过两三回。但那些大人物不是借口避暑,不在东京,就是根本避不见客;还有一人则说他工作太忙,叫宗助在指定时间到他的办公室一谈。到了约定那天,宗助在清晨七点左右走进一座红砖建筑物,跟随接待人员搭电梯上了三楼。走进会客室一看,室内已有七八个人,都跟自己一样,正在等待同一个人接见,宗助不禁大吃一惊。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像这样走进一个新场所,接触一些新事物,不论是否达到目的,自己的脑中已装进一些属于未知世界的生动片段,宗助觉得这种经历也很令人愉快。
每年在梅雨季遇到晴天,宗助都会遵照父亲的嘱咐,把家里的书拿出来晾晒。事实上,按照往年的惯例,这段时间还有很多有趣的工作,晒书就是其中之一。凉风习习的库房门口,他坐在泛潮的石头上,好奇地望着那些祖先传下来的《江户名所图会》9 《江户砂子》10 等古籍。天气热得连榻榻米都有些发烫的日子,他在客厅中央盘腿而坐,把女佣买来的樟脑分放在小纸片上,然后折成一个个小纸包,看起来就像医生发给患者的药粉包。宗助打从小时候起,只要闻到樟脑的强烈香气,立刻就联想到汗流浃背的土用11 、炮烙灸12 ,还有悠然翱翔在蓝天里的鸢鸟13 。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工夫,立秋过去了,接着就到了二百十日14 前夕,每天的天气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天空的云彩不停地飘来飘去,看起来就像一幅淡墨渲染画。短短两三天内,温度计上的数字骤降,宗助又得用麻绳捆绑行囊,重新做好返回京都的准备了。回家后的这段日子,宗助并没忘记自己跟安井的约定。刚回到家时,他觉得反正约会是在两个月之后,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宗助开始对安井的下落感到焦急。因为两人分手之后,安井连张明信片都没寄来过。宗助曾写信到安井的福井老家,也没有回音,他想向横滨那儿打听安井的下落,但是当初忘了询问详细的门牌号码,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出发前一天晚上,父亲把宗助叫到面前,除了原定的旅费外,又按照儿子的要求,另外给了他一笔钱。这笔钱的金额足够支付宗助在旅途中吃住两三天,而且还能剩下一些零用钱,让他带去京都花上一阵子。
“你必须尽量节俭。”父亲教训道。宗助聆听父亲的教诲,就像寻常家庭的儿子接受父亲的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