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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的时候曾经从幼儿园逃学,到其他地方去玩,最后迷了路而不知所措。六岁时我就是这样迷茫,情感上的悲伤,心理上的压抑也许从出生到死亡都会陪着我,就好像我不会成长一样。像我这样倔强固执之人,估计一生都会把这种从小就有的苦闷压抑在心中,直到死去。我现在能立刻让孩子喜欢上自己,就是因为这份感伤和迷茫能将我和孩子们一下子拉系到一起。说起来我至今仍有些愚钝,甚至像傻子一样,毫无成年人的成熟。但是,这一切之于我,也绝无懊悔可言。
不过,我的父亲身上却没有我这种感伤。其实,感伤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人原本都拥有它。父亲始终压抑着自己,抑或因为不断压抑而失去了那种感伤。总之,他后来的样子是后天修炼后的结果。不过,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变成后来那样,应该也是性格所致吧。
在我小的时候,我坚信大人是不会明白我们孩子的这种感伤的。直到认识了市岛春城老先生之后,我的想法才发生改变,我发现他心中也深深地留有这种感伤的印迹。此外,我还注意到在会津八一老师等一些父亲的友人身上,一直到老都被这种感伤环绕着。所以,我曾经想过,如果是现在的我看到过去的父亲,兴许能读出父亲身上也有这种感伤,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这样想了。我的长兄是兄弟姐妹中与父亲接触最多的孩子,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这种感伤。这种感伤并非靠血缘遗传而来,而是通过接触交往,因被别人感化,同化而得到的东西。通过长兄今天的性格来判断,也许父亲身上的确没有这种感伤。
一直到今天,我都把父亲当作外人来看。所以,对于他,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或者抗拒。就如同我从孩子的时候就讨厌父亲一般,我也对他丝毫不懂这种感伤,凡事都是一本正经的成人处事方式感到讨厌。我从心底产生了讨厌,但这不是敌意。
如今,我总是用第一印象来决定自己的好恶,判断对方是否值得信任,而判定标准是对方是否拥有这种感伤。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所以我经常会看错人。不过,世上无完人,人总有长处和短处。因此,不管怎样的标准都只不过是一个标准而已。只是在我这里,由于父亲遗留下来的影响,不拥有这种感伤才成了我不喜欢某个人的理由之一。我有时也会深深地感到,有必要重新环视狭小的人类生活圈子,仔细回望并重新认识自己从出生到今日的周遭世界。现在,我对政治家、事业家之类的人,以及半点儿都没有孩子般忧伤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对他们寸步不让。而对于那些沉浸在感伤里的人,我总是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跟他们敞开心扉。
父亲丢失了他的童心,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心态。父亲晚年的时候通过与长兄的接触,像孩童般发现了世界上有一些让他感到惊奇的东西。他开始欣赏西洋画,开始登山,开始参加一些有意义的社会活动。虽然在面对这些事物时,他的眼中会闪烁着好奇,但是就像是一个到异国旅行的人,好奇的眼神里对那些事物没有真正的如同血肉一体般的理解。他不知道真正的新鲜感是从何而来的。
每当回想起那个和我的内心没有任何交集的老人,我都觉得父亲是一个比邻居家的爷爷,叔叔或者学校的老师都要疏远的人。那个人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只是我必须要喊他一声父亲而已。那个人只是在我小时候让我帮他磨过墨,从没有将他死后的梦想之类的东西寄托在我的身上。有时当我想起他,眼前会浮现出《红楼梦》里一块石头因为夙愿而转世成人的场景,仿佛自己的今生前世就跟那块石头一样。在那种时候,我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石头,一块会思考的石头。
我从小就惧怕“家”,在雪国的旧宅子更是让我觉得极其阴森。那套宅子里的每个房间的光线都很暗,房间之间的划分也不明确,就像是迷宫一般阴气浓重。偌大的空间里总是飘荡着一种冷漠,空虚的气氛,好像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和诅咒。住在里面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是这套宅子里的虫,在那里经历红白婚丧等事,死后化为灵气后,仍然留在房子里,变成虫子的形状,再慢慢地长大。
我在新潟出生,长大的一处临时住宅虽然不像乡下旧宅子那样宽敞阴森,但是那里曾作为和尚的学校,一眼就能看出这座建筑物类似寺庙,周围是密密的松树林,松树十分粗大,两人才能环抱过来。院子常年不见阳光,静静地沉寂在松树影下,树上面乌鸦和猫头鹰的巢穴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