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思念 (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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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跟母亲一起待在家里。放学回去之后,我会跑到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如果遇到下雨天,我就会悄悄躲到女佣们的房间里去。女佣们的房间在顶层阁楼,因为那里曾是寺庙的阁楼,所以比任何房间都要宽敞,阴森。那间屋子里有根梁,据说当它还是和尚学校的时候,有个和尚曾经在那边上吊自杀,众人觉得不吉利就将它锯掉了一段。随着时光的流逝,连锯开的切口也被家居的生活气息熏染成了黑色。那个阁楼像迷宫一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黑暗中,我会躲在阴影下,沉溺在评书故事中。雪国的夜里,大雪飘落,万籁俱寂。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风雪交加,寒风凛冽。其实,在洒落的大雪中,所有的声音都像被隔绝起来了一般。无声的夜里,大雪好像一直飘落到心底,说不出的感伤油然而生。啊,又是一场大雪啊!想到这些,思绪却飘到了未知的未来,黑暗中一阵缥缈,空虚的情绪无情地袭来。即便是孩子的心中,同样会变得那么伤感,我一直都害怕“家”。
我那些为数众多的姐姐的女儿们,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们,长大后来到东京的学校念书时,都会寄宿到我在东京的家里。她们都说在东京住的这种小房子更像是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很喜爱。乡下的家里,自己的房间与其他人的房间都连在一起,没有存在私人空间的感觉。而且在那样偌大的一个房子里,总会飘荡着一股阴郁的气息。那种气息是那个家的历史感,活在那种氛围中,为之叹息,是出生在那个家里的人的宿命。那种气息像是一个界限,限定了住在家里的虫子们的思维和感情,阻碍了人对自由的向往。
年少时候的我,出于对母亲的憎恨,对那个家产生了特别的恐惧。
到了中学的时候,我开始想方设法逃课,跑到海边的松林里,躺在地上仰望天空。从那时起,天空、大海、沙滩和松林,还有拂面而过的风与阵阵的风声所构成的世界,便成了我的家。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会晃晃悠悠地走错路,迷失在未去过的街头。从那时起,感伤便开始缠绕着我。每当从学校逃出,躺在松树下的茱萸丛中仰望着天空时,我总会变得莫名地空虚、感伤。
时至今日,我依旧对大海情有独钟。我喜欢躺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眺望着天空和大海,内心会变得特别充实,有时我甚至会在那里躺上一整天。现在当我回味年少之时恣意放纵的内心时,发觉有的是对故乡的浓浓深情。
但是,之前我一直都未曾察觉这种情感,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会喜欢大海、天空、沙漠、高原这些一望无垠的风景,山涧流水的风景对我没有半点儿的吸引力。有一次北原武夫问我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温泉风景不错,我推荐了新鹿泽。那里地处浅间高原,周围是广袤无垠的草原,连个树影都看不到,是我非常喜欢的地方。但是,北原去过之后,对我说他从没见过景色如此之差的地方。他竟然如此讨厌单调的风景,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喜欢的风景是不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北原喜欢箱根的风景,后来我慢慢明白,原来除了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更喜欢山水变幻的风景。然而,为什么只是眺望着天空和大海,我就可以充实地在海边躺上一天呢?!回想起年少的时光,便会知晓一切。从年少之时起,一直到今天,在我的心中,都有着一种从未改变的感伤和哀痛。
小时候的我对“家”感到惧怕和憎恶,却从大海、蓝天和风中感受到了故乡的爱。就如同每一件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一样,我从憎恶,惧怕的母亲身上体会到了最深的故乡之情和爱。在大海,蓝天和飘过的风中,我呼喊着故乡的母亲,我总是在心底感伤地呼喊。在让我恐惧的家里,总是飘荡着的一团难以解开的阴郁,而我又悄悄把自己难以改变的宿命托付在此。我一直想从家里逃走,但是我永远都是那个家里的一条虫。
母亲娘家吉田家的宅子,就在距离我家约一百一十米的地方。那里曾住着我的一个表哥,宅子里雇了女佣人,她的儿子是一个白痴,大概比我大五岁的样子。
那个人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变成了白痴。当时他还是围棋四段左右,如果不是变傻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围棋高手。自从他变成白痴之后,其围棋的水平每年都在倒退。刚开始他总是让着表哥一些,后来却是反过来需要表哥让他了。那个白痴很倔强,但是又十分胆小。那座宅子的背后就是看守所,当时表哥经常威胁他,如果下棋输了就会送他到看守所,或者把他关到地窖里。白痴几年前下棋还让着对方,他的自信仍然还在,所以他只是冷笑(的确是冷笑,一股傻到底的倔强)一下便开始了棋局。当然,结果往往都是出乎白痴的预料,他总是输。他嘟囔一声“奇怪了!”,便开始了认真的思考,但是他怎么都找不出输棋的原因,于是变得很焦躁。白痴一本正经地思考棋局,没有半点儿的夸张和多余的情绪,一般来说,获胜的一方应该为此而喜悦。但是表哥却觉得不尽兴,他会真的把白痴锁进地窖,关上一夜,或者把他从后门推到看守所的地界里,关上门不让他再进来。白痴会哭着整夜不停地道歉。然而,他却不长记性,第二天又会冷笑一下开始了对弈。输了棋他会恳求表哥,今天不要再把他关进地窖。低声下气地一再求饶后,他还是会冷笑一番,嘴里嘟囔着自己不会输掉才对,又低头思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