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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支幼儿的送葬队伍。只有两个身穿和服外套的男人伴着灵柩。小小的棺材用纯白棉布包裹着,旁边系着美丽的风车,不断随风旋转。风车的扇翼涂着五种颜色,旋转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颜色。雪白的棺木拽着来回摇曳的风车,从三四郎面前走过。好美的葬礼啊!三四郎想。
他对别人的文章或别人的葬礼,都是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着,但如果有人现在走到身边提醒他“你也用旁观者的心态来看美祢子吧”,三四郎肯定会大吃一惊。他眼睛的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根本就无法旁观美祢子。更重要的是,他看美祢子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旁观不旁观。眼前的事实就是:他人之死给他带来美好安宁的感觉,而活着的美祢子却让他在享受甜美的同时,也尝到某种苦闷的滋味。三四郎正在拼命地勇往直前,因为他想赶走这种苦闷,他以为只要努力向前,苦闷就会消失。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可以为了解除苦闷而后退一步。这种道理,三四郎完全不懂。所以他现在只是站得远远的,看着虚有其表的送葬队伍,并在一米之外的地点对那早夭的幼儿产生怜悯。然而葬礼中原本应该引人悲哀的部分,他却愉快地欣赏,甚至还觉得很美。
三四郎拐上通往曙町的道路,前方有棵很大的松树。原口先生曾告诉他,只要朝着松树前进就行了。三四郎走到那棵松树下,树旁的人家却不姓原口。他看向道路对面,那儿也有一棵松树,再往前方望去,也看到了松树。整条路上种着许多松树。真是个好地方!三四郎想。他走过这些松树,向左转,面前出现一道树墙,还有一扇漂亮的大门,门上的名牌果然写着“原口”。名牌是用黑色木板做的,木头的花纹十分细致,上面用绿油漆写着神气的字体,笔画非常讲究,看不出究竟是字还是图案。大门通往玄关这段路倒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种,两旁只铺着草坪。
玄关放着美祢子的草履,左右两边夹脚的鞋绳颜色不一样,所以三四郎记得很清楚。一名帮佣的小女孩走上前来对三四郎说:“他们正在工作,请进来等吧。”三四郎便跟着女孩走进画室。房间呈细长形,南北长,东西短,非常宽敞,地上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颇像画家的房间。进门处的一角铺着一块地毯,但面积跟房间的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地毯,而像一块花色漂亮的编织物被随手扔在地上。房间的对面尽头还铺了一大块虎皮,也跟地毯一样随意地扔在那儿,完全看不出是为了让人跪坐而铺设的。虎皮就在那跟地毯一点也不协调的位置上,拖着长长的老虎尾巴。画室里还有个大水瓮,像是用沙石烧制而成。瓮里插着两支箭,灰色的箭羽之间镶着金箔,闪出耀眼的光芒。大水瓮的旁边有一副盔甲,大概就是所谓的卯花威[136] 吧。房间对面的角落里,有个东西正在闪闪发光。仔细望去,那是一件紫色窄袖和服,下摆周围全是金线刺绣的花纹。一根吊挂帷幕的绳索贯穿两个袖管之间,窄袖和服挂在绳上,看起来就像一件晾晒的衣物。和服的袖幅很短,袖口下方裁成圆形。这就是所谓的元禄袖[137] 吧?三四郎想,就连他也能看出这件和服的与众不同。除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屋里还堆着大量作品,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各种绘画,总数加起来也挺可观的。另外还有很多尚未裱框的半完成作品,全都叠起来卷成一束,纸张的边缘因为没有卷紧,而显得有点参差不齐。
那张正在进行的肖像画,就混在眼前这堆色彩缤纷的杂物当中,那个正在被画进画布的人,则手举团扇半遮面地站在房间的正对面。正在作画的男人手里捧着调色盘,“忽”的一下转过浑圆的背脊,他的嘴里含着一支粗大的烟斗,眼睛望向三四郎。
“你来啦。”男人说完取下烟斗,放在小圆桌上。桌上还有火柴和烟灰缸,旁边也有椅子。
“请坐吧……这就是那张画。”男人说着,视线转向完成了一半的画布。这幅画高度足有一百八十厘米。
“果然很大啊!”三四郎发出赞叹。但原口先生却像完全没听到似的。
“嗯,很不错。”画家自言自语着,开始为画中人物的头发与背景之间的部分着色。三四郎这时才终于抬眼望向美祢子。女人雪白的牙齿则在团扇的阴影里闪现了几秒。
接下来的两三分钟,室内一片寂静。火炉正在燃烧,房里非常暖和。今天户外的天气也不太冷,风完全停了。冬日的照耀下,干枯的树木全都无声地伫立路旁。刚才被领进画室的瞬间,三四郎感觉自己好像走进霞霭当中。他的手肘搁在小圆桌上,肆无忌惮地沉醉在胜过夜晚的宁静里。美祢子也在这片宁静当中,她的身影正在逐渐成形。房间里,只有胖画家的画笔在舞动。但那画笔只是在人的视线里活动,耳朵却听不到画笔的声音。胖画家偶尔也会移动身体,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