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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活环境相比,我一直相信自己性格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先天存在的。我现在能意识到其中的一部分遗传自母亲,而另一部分应该是来自父亲。我不了解我的父亲,就试着读他的传记,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读到了很多让我不愉快的东西,父亲有很多被世人赞赏的优点,在我身上却演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缺点。这些缺点就像是父亲留下的对我的不满,时时刻刻深深地刺痛着我。
从传记的叙述看,父亲是一个诚实的人,总是遵守约定,从不说谎。父亲会为他人解囊相助,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父亲总是与人为善,将自己的得失置于身后。这些就是父亲为人处世的真实情况。而我真实的所作所为却正好跟父亲的做派相反。父亲是一个不会做坏事的人,因为他想得到世人的赞赏,所以他为此牺牲了自己。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然而,我青少年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却是一个胸怀狭小的人,甚至狭隘得让人为之悲叹。那时我总觉得他表面上是一个豪爽、恪守本分之人,可实际上也是一个坏人。
我曾感觉父亲是一个几乎和我没有多少关系的老人,可为什么又认为他胸怀狭小呢?东京大地震那年我住在东京,当时父亲已经重病在身,卧床不起。记得地震的时候我正在玩扑克占卦的游戏,屋子忽然开始晃动,墙皮落到了扑克牌上,我急忙起身逃了出去。刚到外面屋门就倒了,墙上的画、拉门都掉了下来,我左右躲避着坠落的物体,逃到了院子里,这时屋顶的瓦片也开始掉落。我想起父亲还在卧室里,急忙又返身回去,看到房子里壁龛上的框架已经落了下来,父亲正抬手用力托着那个东西,此后这一幕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地震后的第二天,父亲让我去慰问一些遭受火灾的人,我去了加藤高明得家和若槻礼次郎家家。在若槻礼次郎府上最后我只是留了一张名片,而在加藤高明家我却见到了他本人。面对一介中学生的我,他以极为客气的语气询问了我很多关于家父身体的情况,当时的具体谈话内容现在已经无法记得。尽管谈话被忘得一干二净,但我记得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像是遁入佛门的大和尚,脸又长又大,有弧度,简直就像是一个秃头海怪似的。就是这样一个很有脸面的大人物,却让我觉得与他之间毫无距离感,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童真。我父亲性情古怪,总是板着脸,在这方面他跟父亲多少有些相似的地方,甚至父亲看上去更具童真。不过,父亲身上那种本来可以与我擦出火花的童真,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已经没有了梦想的成年人。加藤高明身上的童真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让我感觉很自在。那一刻,我更加痛感父亲的胸怀之小。那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家客厅里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七不堪”几个字,父亲很喜欢它。字是一个中国人写的,“七”一点都不像“七”字,像是“长”字,很多人看了都会读成“长不堪”,客人这样读了之后都会感到不好意思久留。这个东西说来实在有些奇怪,父亲却以此为乐。如今,他成了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将它挂在了客厅的墙上。除此之外,父亲曾经让人刻过一块藏书印,上面雕刻着“亦可换作子孙酒”的文字,他对此也颇为珍爱。父亲这么做并不是想要炫耀,也许是出于真心喜爱吧,我大致也有过与此想通的心境。某些东西并不是内涵丰富之物,我喜欢展示某些东西也绝不是炫耀,只不过是出于文人骚客的一种习惯性的心境而已。我有时也会变得孤独,惆怅,变得冷漠。
除了众议院议员之外,父亲还担任了报社的社长以及证券交易所的理事长,如果想要中饱私囊的话,完全可以从中得利,但他却从没有动过半点儿私心。此外,父亲还曾被推举为政务次官,他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自己的后辈。他做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有原则,反而让我觉得他做事不是出于真心,不是一个真正坦率的人。作为他的儿子,我遗传了他的这种性格,所以我深深明白这一切。父亲在酒桌上喝酒时十分豪爽,陪酒时总能让人喝得酣畅淋漓。但是听说他酒后从不会与女人乱哄作一团,在这方面他比我更懂得君子之道,我总是拿不上台面,这方面说出来都有些丢人。但是,尽管如此,我却仍然没有喜欢在酒桌上豪爽而得体的父亲。
在父亲的传记中,一句父亲说过的话让我很难忘。那是父亲作为交易所理事长所说的一句话,他说:“如果要帮人调解纠纷,即便通宵达旦,也一定要一口气把事情解决掉,然后当场让他们签字画押。如果不是这样,可能一夜过后双方的想法产生变化,一切就会回到起点。”我曾经帮尾崎士郎旦和竹村书房做过调解人,从中斡旋后,双方达成了和解。但是因为偷懒,我没有让他们当场签字画押,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尾崎士郎寄来的快递,事态又回到了原点。所以我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我看到了一个和父亲走在同样人生轨迹上的自己,这让我失落不已。
父亲的传记中提到过一个叫尾崎咢堂亲的人。父亲十八岁时在新潟交易所做理事,当时,那个人十九岁,是新潟某报的主笔。那个人曾经这样形容父亲,他说父亲是他所知道的新潟人中唯一一个喝醉了酒不会和女人闹作一团的人,然后他又特别补充道:“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咢堂这个人不管说什么都喜欢加上一个特别的注解,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表明自己的立场。从这一点来看,他不像是政治家,倒更像是搞文学的人,总是让自己的观点尽量周全,人情化,特别喜欢为之加上一些注解。我的父亲不喜欢这样,可是我却也经常做这样的事,就这一点而言我甚至比咢堂更喜欢挖苦人。尽管我自己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仍然满身都是那种跟咢堂一样的让人厌恶的俗臭。每次想到咢堂的那句“不过,他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就像它是出自我口中,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不屑。我每次想到父亲时,总会想起咢堂的那句像是正中了我下怀的话,我因此变得很不痛快。就如同我自己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俗臭一样,我也十分讨厌咢堂那个人。我父亲身上没有咢堂的那种刻薄和暧昧,如果说咢堂算是一个二流人物的话,那么父亲只能算是一个不入流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