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 (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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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泽的公司正在制定计划拍摄《保卫拉包尔泽》《监视飞往拉包尔的飞机》等宣传片时,美军已经通过拉包尔在塞班岛着陆了。在《塞班岛决战!》规划会议还没有结束时,塞班岛就失守了,美军飞机开始从塞班岛起飞,飞到了日本人的头顶上。接着,公司的同仁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热情制作了《扑灭燃烧弹的方法》、《空中自杀式攻击》、《马铃薯的加工方法》、《不应让一架敌机生还!》、《节电和飞机》等纪录片。公司接连不断地推出极度无聊的奇怪片子,拍摄用的新软片因此不够使用,能拍摄的摄影机也越来越少,可艺术家们的热情极为强烈。他们就像中了邪一样,在《神风特攻队》、《本土决战》、《啊,壮烈牺牲》等影片中倾注了澎湃的感情。可是,他们制作的片子就像发白的纸张一样无聊透顶,仿佛明天东京即将化为废墟一样。
伊泽的热情早已经消耗殆尽。每天早晨睁开眼,一想到今天又要去公司上班,他就想继续睡觉。有时晚上刚迷迷糊糊地睡着,预备警报泽就响彻四方。伊泽爬起来,扎好裹腿,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心想:啊,倘若辞了工作,就没有这个香烟抽了呀。
某一天晚上,时间已经不早了。伊泽只能乘坐末班电车回去,可他好不容易来到车站时,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伊泽走了很长的一段夜路,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刚一打开灯,他便发现从不整理的床铺竟离奇地不见了。以往不在家的时候,还从未有人给自己打扫过房间,或者有什么人进来过。伊泽很纳闷,打开了壁橱,只见白痴女藏身在摞起来的被褥旁边。她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窥视着伊泽的脸色,把头埋入了被褥之间。当发觉伊泽没有生气时,她好像顿时感到安心起来,脸上露出一种跟伊泽很亲近的神色,不禁令人愕然。白痴女口中嘟嘟哝哝地说着话,而她嘟囔的话语跟伊泽的问话毫无任何关联。白痴女非常含混地把自己反复思虑的事情简单概括后,零零散散地讲述着。伊泽不用问就猜到大致情况,肯定是她受了斥责之后,想不开就躲到这里来了。因此,他为了尽量不让她感到无谓的恐惧就省略了提问,只是询问对方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进来的。结果,白痴女嘟哝了一些不知所以的话。之后,她挽起一支胳膊上的袖子,用手轻抚着胳膊的某处(那儿有一处擦伤),说着像“我,好痛!”“现在还挺痛的”“刚才也很痛”这样的话。白痴女把几个时间划分得很细,总之,伊泽明白了她是入夜以后从窗户上爬进来的。白痴女还说了这样的话:“由于赤脚在外面到处走动,爬进来后脚上的泥土把房间搞脏了,请原谅啊!”伊泽从她嘟哝的话语中理出思路,判断出她曾在无数条巷子里游荡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他却无法确定地判断这句“请原谅啊”跟哪方面有关联。
深夜叫醒邻居,把这个恐惧不安的女子送回去也不好办。然而,留她在这里住一晚上,天亮以后再送她回去,又会产生误解。况且对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结果简直难以想象。管它呢,伊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勇气。其实,长期缺乏情感生活的伊泽仅仅是受到了好奇心和感官刺激的驱使,顾不上那么多了。不管怎样,伊泽只是将眼前的这一情况视为自己所必需面临的一个考验。他自言自语道:“今晚要保护这个白痴女,除了当下这个义务之外,无需多想什么,害怕什么!”他又劝自己说,“今晚发生这样的唐突事件,我不是也感到格外激动吗?不应感到羞耻!”
伊泽铺好两个睡铺,让白痴女先躺在了被窝里,之后关好了灯。才过了一两分钟,白痴女突然爬起来,离开被窝,蹲在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如果不是时值隆冬,伊泽也许不会关注她,他会继续睡自己的觉。可是,现在正是特别寒冷的深更半夜,一个人盖的被褥又被分为两人使用,因此令人感到阵阵寒气袭来,更加冻得瑟瑟发抖。伊泽起身打开灯,只见白痴女用手将衣领拢在一起,蜷缩在房门口,脸上露出的完全是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处可逃的神色。伊泽问道:“你怎么啦?赶紧睡吧!”白痴女旋即点了点头,再次钻进了被窝里。然而,关上灯不到一两分钟,白痴女又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伊泽只好再次劝她回到被窝里:“你放心,我不会碰你身体的!”白痴女露出了怯生生的眼神,口中嘟嘟哝哝,像是在解释着什么。结果,第三次关灯之后,白痴女又立刻爬起身,打开壁橱门钻到了里面,并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伊泽对白痴女如此反复执拗的做法感到不高兴了。他动作粗鲁地打开了壁橱门说:“你没搞错吧?我那么给你解释,你还要钻到壁橱里关上门,这也太侮辱人了吧?你那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躲到我这里来呢?你这是在作弄人,不拿我的人格当回事,羞辱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受害者,够了,你别闹啦!”然而,当他想到白痴女不具备理解这些话语的能力时,便觉得与其这么毫无意义地浪费口舌倒不如给她一记耳光,叫她赶快睡觉来得有效。就在这时,白痴女显露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嘴里咕哝起什么。听起来意思好像是:我想回去。我要是不来这里就好了。可是,我已经无家可回了啊。伊泽对白痴女的话感到惊异,对她说:“那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睡上一晚不好吗?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对你的做法感到生气,你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像是一个受害者似的。你还是不要再躲到壁橱里了,回到被窝里睡觉吧!”接着,白痴女紧盯着伊泽,语速很快地嘟囔起来。“唉?你说什么?”伊泽没有听明白。不过,有一句话伊泽听得十分清楚:“我让你讨厌了!”对此,伊泽很惊异。他不由得睁大眼睛反问道:“嗯,你说什么?”这时,白痴女显出一副沮丧的模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大致如下意思的话:“我不该来到这里。我让你讨厌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然后,她将眼睛盯向了别处,茫然若失起来。
伊泽这才搞明白了。
原来白痴女并不是害怕他,情况完全相反。白痴女不是因为受到斥责无处可逃,才来到伊泽这里,而是因为一直对伊泽有爱慕之心。然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白痴女对伊泽产生了感情呢?他们之间的交往,至多不过是在简陋的房屋旁边、巷子里或是在路上,伊泽跟她简单地打过四五次招呼。伊泽现在想起来,就连那些事都觉得唐突,看上去无非是一场闹剧,而现在展现在伊泽面前的是只有白痴的意志力或感受力之类超越寻常人性理解的东西。关上灯后,过了一两分钟,伊泽的手并没有触碰白痴女的身体。白痴女就以为自己不讨人喜爱,很不好意思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这难道就是这个白痴真正感到悲伤的事吗?伊泽可以对这种理解信以为真吗?因为无法确定伊泽对自己的感情,白痴女才最终把自己闷在壁橱里,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为她感到羞辱和自卑的表现吗?伊泽甚至无法从白痴女那里得到好对这些揣测做出判断的言语。因此,事态究竟如何只好暂且不谈,伊泽决定把自己变成和白痴的状态。他觉得不必用是不是白痴来把人区分,因为伊泽本人也具有白痴般的率性,难道这就是人类的耻辱吗?伊泽觉得最需要的就是如白痴一样简单而率真的心灵。然而,他却把这一点抛在了脑后,陷在人间龌龊污浊的泥潭中,变得肮脏不堪,不断寻求虚假的影子,把自己搞得疲惫至极。
伊泽让白痴女睡在了被窝里,自己却坐在她的枕边,就像哄自己三四岁的小女儿入眠一样,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这时,白痴女蒙眬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简直如同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伊泽格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人与人之间的爱情表达绝不仅仅只是通过肉体来完成的,人们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是故乡。可以说,你就像那个常常居住在故乡的人。”伊泽说的这番话,白痴女是不可能明白的。所以语言究竟为何物?它到底有多少价值呢?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人类所谓的爱情是真实的。到底什么地方才存在足以付诸毕生热情的真实呢?事实上,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影子。伊泽抚摸着白痴女的头发,一种想恸哭的冲动油然而生。他痛苦地感到爱情的难以捕捉和遥不可及就是自己一生的宿命。
这场战争的结局终究会怎样呢?或许日本会战败,美军将登陆日本本土,多半日本人会死绝,这是另一种超自然的命运了,可以说,只能认为这是天意!不过,对伊泽来说,还有一个他更为关心的问题。这问题微小得令人惊异,却迫在眉睫,它常常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伊泽的脑海中,让他难以挣脱,那就是他所担心的每个月从公司领取两百日元工资的问题。这工资能领到何时呢?明天是否会因遭到解雇而流落街头呢?伊泽为此感到很不安。每个月领工资的时候,他都害怕自己同时要受到被开除的宣判。而当拿到工资袋、领到钱时,伊泽安慰地意识到自己可以靠这些钱再活一个月时,他体验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然而,当他又想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时,伊泽难受得想要哭泣。伊泽憧憬艺术,然而,他只有微尘般的两百日元的月收入。于是在艺术面前,这样的工资怎么会不成为束缚他自由、动摇其生存基础的巨大痛苦之源呢?不仅伊泽的外部生活如此,他的精神和灵魂也都受到了这两百日元的限定,明知自己的这种渺小和卑微而依旧保持泰然,这更加令伊泽感到自己的可悲。“在这怒涛汹涌的时代,美为何物?艺术是无力的!”部长的咆哮声给伊泽的心中注入了一种完全异化的真实,伊泽被这强悍而巨大的力量吞噬了。啊,日本要失败了!同胞们将像泥人般一个个地相继倒下,无数残肢断体要随同被刮起的混凝土粉尘一起飞扬,日本将要失去所有的树木和建筑物,化作一片平坦的墓地。人们能逃往哪里?人们被逼得走投无路时可以钻进哪些墓穴藏身?人们会连同墓穴一起被刮跑吗?一切都如梦幻一般。然而,倘若能够幸存下来呢?对于生命的重生,对于在那完全无法预测的新世界——充满废墟的原野上生活,伊泽的内心深处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虽然那必然到访的命运或许是在半年或许一年以后,但是不管那必然到来的一天何时到来,他都觉得它的到来只是一场非常遥远的,如同发生在虚幻世界里的儿戏。区区两百日元的月薪具有强大的决定力,它遮挡住了伊泽除眼前所见外的其他事物,把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彻底泯灭,就像噩梦中被勒住了脖子。伊泽才二十七岁,所有的青春热情却都被这两百日元漂白了,难道他就只能在这黑暗的现实旷野中漫无边际地徘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