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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一面摘下手上的胶皮手套,一面请大鼻子和她开路,毫无歉意地说着抱歉的话。进了电梯,大鼻子捺了一下捺钮:二十二层。他是这个酒店的住客,很方便上到顶层,有枣没枣打两竿子,运气好的话便捡一个女人回来。她就是他有枣没枣打两竿子打来的。电梯往下降,他的笑容越来越充满泛国际语言,或说跨物种语言,任何生物求偶的语言都包含在他此刻的笑容里。到了二十二层了,电梯停下,他做了个“请,女士优先”的绅士手势,她先他一步走出电梯,就在他跟着步出电梯而两扇铮亮的门正在合拢时,她一步跳了回去。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懵懂面孔,上面一个红红的大鼻子。
她出了酒店大堂就跳上一部出租汽车。她让司机把她载到东二环路上的一个三星级酒店。她付了一夜的房钱,上了楼,打开房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闭,她还未来得及把门卡插进插口以接通电源,人已经倒在地上。她拖着半死的躯体爬进厕所,把食指整个插进喉咙里。一声怒吼,她细长的身体抽动成了一条虫,喉咙口顿时打开,痛苦和快感使她浑身战栗,一堆蜡封的毒丸裹着黏糊糊的胃液落在白瓷砖上。再来一下,她的大半个手都被喉咙吞没了。接连两声吼啸,喉咙口像产道一样柔韧,弹性大得惊人,将几百克毒品分娩出来。胃就要痛出洞来了,最后一口呕吐,什么也呕不出来,只有一口带血丝的黏液。
她喘着气,下巴上挂着黏液拉成的丝。点数一番毒丸,还差四分之一左右。一定已经进入了更深的消化系统,必须顺着肠道走一大圈弯路,才能跟其余毒丸会合。她下一步要做的正和前面相反,得大吃大喝。
因为没接上电源,屋子此刻陷入黑暗。她听见走廊里有人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一旦碰到紧急情况,她都是找这种中档旅馆暂时落脚,等确定了老巢没有被端,身后也没人跟踪,才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
她等胃里的疼痛缓和下去,便从地上爬起来,手扶着墙。只有一盏夜灯开着,微弱的光投进浴室,她看见镜子里一条哆哆嗦嗦的影子。连她自己都让这毫无人气的影子弄得汗毛立正。她闭上眼,扶着墙休息了一会儿,慢慢摸索到门口,拾起落在地上的门卡,把电源接通。
等她打开送餐菜单,眼睛定在“雪菜肉丝面”几个字上,一个念头击打了她一下:警察打开她皮夹时,会对里面的几张快递收据怎么想?他们会想,这个女人究竟是干什么的,整天发快递?他们会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出蹊跷:邮件不是从同一个地址发出去的,发件地点是几个不同的小区,还有一个咖啡厅。假如他们看清了发件地点,一定会想,这个女人难道在这些小区都有房产?否则怎么可能发一个快件换一个地点呢?
她的脑子绷得紧紧的,回忆两个便衣当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色。每一个动作的过程多长,她都一一记起来。他们把随意折叠起来的快递收据打开,看了看,又折回原来的形状。打开、过目、折回,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看清上面每一个字。除非那个戴胶皮手套的警察有超人的记忆力。大鼻子的抗议无效,但他毕竟起了分神的作用。真得好好谢谢那个素昧平生的大鼻子,他让警察把事情的性质理解岔了:一个外国男人在那种会馆勾搭了一中国女人。北京发生的丑闻,无非那么几桩。但他们那天的任务恰恰跟那一类丑闻无关。
她点的雪菜肉丝面送到了。服务员把小脸盆大的面碗往折叠桌上一搁,才来看她的脸。中档酒店的服务员一定见过十八层人间的各色成员,但她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她的脸一定没有人色,刚经历的惊吓和疼痛一时还散不了。服务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胃有点儿疼,大概是饿的。她看出自己在服务员眼里远不止“胃有点儿疼”,她已经奄奄一息,差一口气就是每天出现在大都市各个酒店、客栈、角落的神秘死亡人数中的一个数目。
服务员出去后,她开始吃面条。面条的味道她尝不出,但没关系,它们是作为排泄的推动器被她吞下的。一两个小时之后,兜了远路的毒丸也会如数从她体内降落。受尽她摧残虐待的身体至今从未辜负过她,总是把毒丸完好地分娩出。
手机响了,她看一下号码,是夏之林打来的。她不想进一步败坏自己的胃口,捺了一下关机键。这是一个上不沾天下不挨地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空间。她有这样一个空间容易吗?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让那个恶棍去着急踱步,让他当一会儿热锅上的蚂蚁吧。等她一口接一口地把一小脸盆面条送进麻木的喉咙,她打开手机。一拨通他的手机,他便问她情况怎么样,关机在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