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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我所追求的,是一种“元小说”的境界,我要将文学的本质准确地表达出来,最好是丝毫不偏离。那么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样的呢?在我的观念中,她表现为上面提到的那种机制。我的空间里的人们在某些方面看似外星人,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将那些最具普遍性的人类欲望赤裸裸地加以发挥罢了。然而无论何时何地,欲望总是受到那么严厉的制约,好像人人都在绝境里挣扎。在一个充斥着毒蛇、乌鸦和地震的空间里,在虚幻感逼得人要发狂的异地,人怎能不挣扎呢?再说他们又是如此地沸腾着野性活力的人们。认识永远是一场探险,踏上征途的主人公往往是弄得遍体鳞伤;这种没有退路的行军又往往因为目的地的不明确而陷入阴森境地,难以找到出口;并且无论何时,人所能确确实实地依仗的,只有他体内的热血。我的主人公们在小说中的表现还算让我满意。我也希望读者能透过表面的字謎,看到底层的“元“境界。语言的世纪沉渣逼迫着写作者,他们不得不采取这种方法来描写本质。好的读者当能理解这种表达所包含的必然性。
读者大概注意到了,这部小说排斥任何水平面的描写,以及通常那种情节逻辑的操纵。在同类小说中,它在这方面或许是最为走极端的。虽然我写的小说都可称之为垂直的小说,但是作为短篇来说,这种写法可能更容易为读者接受。一个这么长的作品,却要将每一处的描述都扎进地心深处,确实显得过于离奇。我当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这样做的。我就如同小说中的那位乔一样,怀着一种不可能实现的野心——我要将陈腐不堪的表面事物通通消灭,创造一个独立不倚的、全新的世界,一个我随时可以进入的、广阔的场所,那里头几乎人所有的它都具有。这样的野心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这部小说中应当可以看出这种努力。深入、再深入,这就是我的创作姿态。这样做的结果是一个个人物的行动和遭遇全成了寓言。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为什么要去那些古怪的、有着相似特征的地方;每个人物终日里到底在寻觅一些什么事物;冲动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没有表面的线索。我希望读者在读到这些地方时,将自己摆进去,像一位老人那样来回忆自己一生中的那些情感的死结(哪怕你自己还年轻)。也许在这样做时,你们的时间就会同我的时间交叉,我们将一同重返人类的过去,将自身变成那种开放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几乎每一位有精神追求的读者,他的内心都会有一个终生解不开的情感死结。我的小说不会给人以任何抚慰,它是一种对痛苦的分析,也是将矛盾层层深入地加以演绎,简言之,就是为认识人的痛苦做出榜样。只要精神上存活一天,认识就是不可避免的。所以马丽亚去了一个叫“北岛”的、隐没在竹林中的村子,在那里看到人们所进行的不三不四的交合的内幕;文森特则跑到丽莎的出身地去“寻根”;而乔,来到位于高山半腰的小屋,经历了可怕的夜晚……我们要有追溯到极限的气魄,只有这样,才不会拘泥于那些非本质的东西,而将我们的眼光转向迷雾中的久远的过去(亦即未来),竭尽全力去辨认,辨认,直到某个事物的轮廓出现。我在小说中讲的是自己的故事,我是一个始终只讲自己的故事的写作者。但是我渴望同读者交流,因为我的特殊的故事只能通过交流而存在。也就是说,我的时间体验必须由读者的时间体验来证实,这样,我的作品才会得到延伸,否则便不存在。
在我的小说里,有一位名叫埃达的女子,她从毁灭她全家的泥石流中逃生,来到人间流浪。也许我的作品同那些有过毁灭性的经历(不是指外部经历)的读者更为亲近,她(他)们会更理解作品中的决绝:那种在吞没一切的虚幻感中的坚持,那种即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的气概。今天离我写完小说已经有3个月了,我终于明白了埃达追求、寻觅的到底是什么——她要重返已经消失了的过去,因为那是她的精神支柱。世俗的爱给她带来的是巨大的不安,但她又无法割舍,也不会割舍(否则她的躯体就会消失)。为了两全,她只能时时刻刻重返痛苦,刷新痛苦,在痛苦中去爱。
最后,我要说说这本书的书名——《最后的情人》。书中有好几个情人,这些人既美又深沉。那么,最后的情人是谁呢?我想将这个谜留给读者去猜,我觉得,这是值得一猜的。
2005年2月2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