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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没有回答。马丽亚也不希望儿子回答。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待那个难以确定的答案,那件算计不到,只能用行动来确证的事。她是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织出这幅旋涡的挂毯的,儿子说出了她的预感,那就是,这个图案的构思来自乔最近阅读的那本日本人写的书。马丽亚没有读过那本书,却捕捉到了乔的幽灵。而丹尼尔,毫不费力地就进入了这个虚幻的世界。
“丹尼尔,你以后不能没有职业吧?”
“我可以帮人做园丁。”
他笃定地往咖啡里加糖,完全不为这种事发愁。做了那种私人的园丁之后,他就可以同乔一样,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了。现在马丽亚看出来了,男孩和他爹爹是属于同一种人,根本用不着她操心。马丽亚又想,他其实不必躲着乔。他不上学了,乔大概也不会对这事生气的。但丹尼尔又似乎并不是怕乔生气,而是有意地同乔保持一种疏远的关系。为了什么呢?也许他不想同父亲有太多的日常接触,而更愿意在某个微妙的时刻和地点同他相遇?
马丽亚的卧房里有一幅她父亲的画像,她将画像放在落地大衣柜的后面,只有当她换衣服之际,她才会在幽暗之中同父亲会面。画像上的父亲的那张脸十分傲慢,目光炯炯。马丽亚觉得很难与他对视。开始她是将他挂在墙上的,后来发觉被父亲盯着,她竟然失去了生活的能力,这才将画像请进了衣柜。父亲进衣柜的那一天,就是她开始编织挂毯的日子,发生在幽暗中的交流让她自信心倍增。实际上,童年时关于父亲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差不多消失殆尽了,消失的父亲变成了画像上的精神支撑。马丽亚想,这就是所谓“成年人”的含义吧。父亲是什么呢?父亲是一种否定,他那双严厉的眼睛将马丽亚的生活变成一连串不合常理的奇迹,甚至间接地影响了乔的生活。玫瑰花疯长的那天半夜里,她曾目睹乔像疯了一样冲下楼,似乎要将整个院子左看右看地看个遍。
乔也见过马丽亚父亲的画像,原来画像曾放在客厅的角落里。虽然从未同这位父亲谋面,乔说他同岳父并不陌生,还说他读的所有的故事都同他有关。“你有一个传奇般的父亲。”乔这句话是随口说的,马丽亚听了却大大地震撼了。也许是乔的鼓励使她对这位若有似无的父亲有了些信心,马丽亚近年来沉醉于空想的事物大概就同这位画像上的父亲有关。既然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在虚构中复活,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虚构出来的呢?一位上了年纪的邻居在看了她的挂毯之后,说那上面的图案令他“如同坠入深渊”。但他还是买走了那幅不大的挂毯,他显然愿意体验坠入深渊的情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就会说话,父亲的话是听不清的,他似乎是在对母亲说,其间又夹杂了祖父的唠叨,祖父和母亲的话却可以听清。他们通常要对她进行严厉的批评。马丽亚已经习惯了这些批评,她不习惯的是隐藏在背后的父亲的模糊的声音。这时她往往会想,凭什么自己要认为自己是这样一名男子的女儿呢?她也曾对她和乔的关系感到欣慰:她一下就看中了乔,却原来是因为自己有那样一位父亲。世界的结构真是奇妙啊。
马丽亚从镜中看见自己灰白的头发时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年。她的老年生活竟会如此的活跃,是她从未料到的。多年以前,她已打算好在这古老的宅基地上度过安静的晚年。
“马丽亚啊马丽亚,”她对自己说,“其实啊,你不是父亲的女儿,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儿,你是这个小镇的女儿。现在这个小镇已经消失了,沉到了地下,所以你的思绪也转到了地下,你成了一个出土文物了。”
她想象着自己满身铜绿,坐在玫瑰花丛里晒太阳的样子。也许丹尼尔是看见了她脸上、脖子上的那些铜绿的。丹尼尔是她的儿子,从他在子宫里被孕育的那天起,小镇的阴风就吹拂着他幼小的脸颊。马丽亚记得丹尼尔三岁时发生的一件事。那天一大早儿子躲过她的看管,走到邻家的花园,钻进了狗屋,蹲在里头一动不动。马丽亚当时疯狂极了,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号啕大哭,马丽亚知道丹尼尔是爱她的,但那种爱过于灰色,甚至苍老,这令她心疼。她拿不准儿子到底爱不爱他的父亲,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是少有的,这从丹尼尔一眼就能从她的挂毯上的旋涡里看出日本少女的和服来这件事中就可见一斑。这世上有些人,并不是通过语言,也不是通过朝夕相处来交流情感的,他们可以在疏远和沉默中达到更深层次的交流。想到这里,马丽亚仿佛看见自己身上的铜绿在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