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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我交第二章稿时,情况已不如以前的完满了。首先他给我的评语(手写)即是牵涉过多,缺乏组织,我自己再读原稿,也确实如此。我再花了两个礼拜的工夫,一度改稿,也加入了一套数字,再附一段短笺,对我自己注重描写的立场有了带防御性的辩护。费公给我的答复更使我读来悚然。“我已经用尽了所能‘给你的’劝告了”,他给我如是坦白的写着。最后他说今后这稿本让一个第三者阅读,因为他是经济史专家。
原来哈佛东亚研究所是一个跨越各院系的组织,所引用的研究费用,也按各部门分配,即是像我们访问学者所作研究之成果,也代表各不同院系教职员的功业。这样一来,问题可麻烦了。给我看稿的经济专家暑期周游国内外,8月初回剑桥,他给我第一段评语即是:“作此等书务必先根据人口统计和耕地面积的确实数字。黄的文稿无一项可供读者抱有信心的因素。”我知道此人自己的著作一向以计量经济学(econometrics)为依归。我曾到他的办公室里和他对谈。他不能对我给传统中国的看法存信心,我也不相信他所掌握的计量经济学之万能,竟可以代替古代中国的历史。我和他说及不仅今日我们无法确知明代的耕地面积,即是明朝皇帝和户部尚书也不知道其确数,否则即不会有张居正丈量所发生的问题。我又对他说:“你这样不是要我做历史家,倒是责成我做财政改革者(fiscal reformer)了。”这当中有一个历史不是说明为何如此的发生,倒先要主观的咬定“应当”如是的发生之存意。至此他也笑了。
可是东亚研究所的安排如此,因是也不知道是他使我的写作徒增障碍,还是我使他的生活由简单变为复杂。我听到他在接过我的电话后叹气,也无从断定我给他的麻烦是否超过他给我的烦恼。我曾向费公建议明代财政史不属于经济史,因为当日的财政税收不按现代经济的原则。言外之意,若是要找另外一个评论者,也要从汉学里有根底的人中另觅高明。这样的建议,又等于由一个外来的人干预哈佛大学的行政,也使费正清所长无从接受。而最重要的,我的文稿也确实表现我的弱点,跨地过广固然是资料使然,但是我的陈叙缺乏严谨的组织也是事实,读来总是不顺口,要是我没有这些弱点,还可以指望费公的袒护了。
1970年8月,我陷于生活里一段危机之中。纽普兹学校听说我得到研究费,“不久即有专书在哈佛大学出版”,已提议给我升级为正教授,而这时候东亚研究所给我的一万元花费将半,九个月的时间也耗用了三分之一,而拟定所著书尚无头绪。哈佛的专家尚且建议我放弃笼括明代财政税收的想法,专注重于官僚组织之作风。他的着眼不是完全无理,但是他忽视了我已搜集的材料和准备的工作(例如全明朝八十九个户部尚书的传记)以及另开门面的工程浩大。
此外我更有一段切身的困难。我们租住奥浦兰路(Upland Road)的房屋只及于暑假的三个月,9月将届,房东回府。我在其他各处寻觅的房舍,因值哈佛开学的正常季节,所索租金非我的生活费内可能从容支付,并且合同统为全学年无一例外。我在东亚研究所的临时位置,只及于夏季和秋季学期。预定明春我仍须回纽普兹授课。在纽普兹所租公寓房间也不便放弃,倘放弃则明春寻觅栖身之地也更为不易,况且内中的家具也无法安置。8月下旬的一个中午,我又去见费公。这次我没有去他的办公室,只待候他中午去餐厅进餐时在走廊上拦截他。即是今日我回忆至此仍然感到当时的尴尬。我申请研究费已经表示写书发表胸有成竹,不意到剑桥后不能兑现,既生枝节,又有支吾争论,现在工作尚无头绪,更要请他对生活问题通融照顾,不免忸怩。
我问他是否可以让我将家眷送回纽普兹,以后我的研究工作一半在家中做,每两星期后来东亚研究所住留两星期,以便引用图书馆并且和他接触。他的淡蓝色眼睛对我看着约半分钟,可见得这问题也仍须考虑。可是他一经思量就很快的答复:“这有道理(It makes sense),你写一封信给我,将你的建议放在纸上。”
费正清在麦卡锡整肃左派人物期间受威胁,而即在经理哈佛东亚研究所的时候也要顾及各方面的倾轧。学人虽属自治团体,可是里面的争吵不休,中外一样。费公也亲自告诉我他的处境艰难,所以凡事都空口无凭,有书为证,确有必要的顾虑,至此我也更体念到我提出回家工作的要求时,他迟疑了一会之由来。以后我再回想到当时情节,仍免不了愧疚交并。
三天之后,我的申请得到他的批示。他信上说,这事向无先例,可是只要我的工作因此安排而有效率,他就想不出有何原因不予同意。因为颁发研究费的目的只在促成我的工作,使我能早日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