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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善德高高地打起南书房门帘,朝里头悄悄儿努嘴巴。大臣们立马搁笔起身,低头出去了。他们在阶檐外的敞地里分列两旁,北边儿站着明珠、陈廷敬,张英和高士奇站在南边儿。
正是盛夏,日头晒得地上的金砖喷着火星子。陈廷敬见高士奇朝北边乾清宫瞟了眼,头埋得更低了,便知道皇上已经出来了。御前侍卫傻子步行生风,飞快地进了南书房。两个公公小跑着过来,亦在南书房阶檐外站定。
四位大臣赶快跪下,望着皇上华盖的影子从眼前移过。他们低头望着悄声而过的靴鞋,便知道随侍皇上的有几位侍卫和公公。陈廷敬正巧瞧见地上有蚂蚁搬家,仿佛千军万马,煞是热闹。皇上不说话,便觉万类齐喑,陈廷敬却似乎听得见蚂蚁们的喧嚣声。
总理南书房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高士奇因了那笔好字便在里头专管文牍誊抄。他们俩每日都在南书房当值。明珠和陈廷敬每日先去干清门早朝,再回部院办事,然后也到南书房去看折子。四面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书房;南书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拟;南书房的票拟,皇上多半是准的;皇上准了,那票拟就是圣上的旨意了。
皇上进了南书房,张善德回头努努嘴巴,四位大臣就站了起来。他们早已大汗淋漓,就着衣袖揩脸。没多时,张善德出来传旨,说是皇上说了,叫你们不要待在日头底下了,都到阴地儿候着吧。
大臣们谢了恩,都去了阶檐下的阴凉处。门前东西向各站着三位御前侍卫,他们各自后退几步,给大臣们挪出地方。大臣们朝侍卫微微颔首道谢,依旧低头站着,却是各想各的事儿。
明珠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可陈廷敬知道他时时防着自己。原来明珠同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争权多年,呼朋引类,各植私党,相互倾轧。明珠这边儿的被人叫做明党,索额图这边儿的被人叫做索党。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党就是索党。明珠和索额图都想把陈廷敬拉在自己身边,但他不想卷进任何圈子,对谁都拱手作揖,对谁都委蛇敷衍。到头来,明珠以为陈廷敬是索党,索额图把他当做明党。两边都得罪了。陈廷敬沉得住气,只当没事儿似的。当年他从卫大人和岳父那里学得两个字,等和忍。这十多年,陈廷敬自己悟出一个字来,那就是稳。守着这稳字,一时兴许会吃些亏,却不会倒大霉。明珠说来也算得上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几度沧桑,两人早已是恩怨难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动,不管别人如何更换门庭。陈廷敬专为这等、忍、稳三个字写了篇小文,却只是藏之宝匣,秘不示人。
索额图要倒霉的时候,满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党爪牙也纷纷倒戈,陈廷敬却是好话歹话都没说半句。明珠就越发拿不准陈廷敬心里到底想的什么。高士奇平日在明珠面前极尽奉迎,可满朝都知道他是索额图的人。高士奇后来虽然得了个监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帮进士们眼里,仍矮着半截。高士奇心里窝着气,眼里总见不得陈廷敬这种进士出身的人。陈廷敬同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读书时就已结下过节,日后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却彼此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不到节骨眼上,陈廷敬也不会同高士奇计较去。陈廷敬知道只有张英是个老诚人,但他们俩也没说过几句体己话。
忽听得门帘子响了,张善德悄声儿出来,说:“皇上请几位大臣都进去说话。”
大臣们点点头,弓身进去了。皇上正坐在炕上的黄案边看折子,傻子按刀侍立御前。黄案是皇上驾到才临时安放的,御驾离开就得撤下。大臣们跪下请安,皇上抬眼望望他们,叫他们都起来说话。明珠等谢了恩,微微低头站着,等着皇上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