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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承认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实在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抽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问痛苦因何而生,怎样解决痛苦呢?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这个问题直接撤销了。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怀疑的是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情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情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情就有难度了。
孟子和庄子,对待肉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庄子没有想到,他死后两千年,西方德国一个叫费尔巴哈的哲学家伸出指头,轻而易举就点住了他的死穴。费尔巴哈写道:思维活动是一种机体活动。他直截了当地把意识生命首先还原给物质。他认为,表现在感觉上的就是真实。换言之,可感觉的表现就是实在本身。感觉直接产生于肉体,产生于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维活动都是通过肉体而展开的,智力的运行表现在肉体上,而且只能表现在肉体上。费尔巴哈给肉体赋予了哲学的尊严。
庄子是否想过,当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时,他能通过什么媒介感受到他所津津乐道的至乐?当感受痛苦的肉体彻底废弃之后,感受至乐的肉体不也同样不存在了吗?更何况庄子之所以能够描绘出如此玄妙迷人的绝对自由境界,恰恰因为他有一个高度智慧的感官肉体。现代医学倒是证明,人之将死,意识模糊,只能产生种种离奇的幻觉。但这种幻觉哪怕美如海市蜃楼,也绝然不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乐吧。庄子确实是一个快乐主义者,然而他的至乐只是一种人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寂灭。这一点上,他不是与佛教的涅槃殊途而同归吗?顺便说句,释迦牟尼悟道的故事同佛家教义的背悖同样是不可理喻的。这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没有千年佛教的绵绵香火。释迦牟尼喝了牧羊女舍予的鲜奶,恢复了元气,才终于在菩提树下觉悟了。悟道终究还须元气充沛的肉身啊!可是,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却肉体。
中国哲学就是在这种敌视生命,鄙视肉体状态下蹒跚起步了。可是,无论怎样的一统江山,无论怎样的千秋万代,毕竟会有另类的声音破口而出。同样是被记载在道家的著作《列子》第七篇中的杨朱,便是这等异类。此杨朱不是与孟子同时代,被孟子视为大敌的哲学家杨朱。那个杨朱是真杨朱,孟子称他是“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为”,说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并将“距杨、墨”视为自己最大的责任,足见杨朱当时的影响力。
《列子》中的杨朱则假托了战国时代的真杨朱之名。这位假杨朱说,人能活到一百岁者,千人之中无一人也。假设有一个,除掉孩抱与昏老之时,再除掉睡眠的时间和人生的痛疾衰苦,亡失忧惧,生命已所余无几了。人生苦短,生既是暂时,死后亦归于寂灭,所以要及时行乐,“且趣当生,奚遑死后”。人生惟有快乐享受才有价值,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也就在于此。欲望愈能得到充分的满足,人生才愈为可乐。
这个假杨朱有点像一千五百年后出现在法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拉美特里。拉美特里给自己改名为“机器先生”。他如此描述自己:机器先生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理智,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德行。一切都是肉体,一切都是物质。拉美特里原是一位军医,因为患上一场热病,摇身一变成了享乐主义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也许疾病有助于哲学家了解肉体,或者说病狂往往催生哲学家。拉美特里病中发现,思维能力仅仅是肉体这个机器结构组织产生的一个结果,而肉体完全是物质的。拉美特里的原理非常简单:人是机器,宇宙中惟有变化多端的物质。拉美特里自从有了自己的哲学,便肆无忌惮,出言不逊,纵情享受肉体快乐。他别出心裁,用鹰肉代替鸡肉,加上猪肉和生姜,又塞进一些变质猪油做成馅饼,最后因为消化不良而一命呜呼。拉美特里死得真像个哲学家!
《杨朱》篇里还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婴问管仲怎样养生。管仲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
晏婴又请教,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