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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哪天晚上燃烧弹乱纷纷地落在了自家所在的街上,白痴女被烧死了的话——会不会只是由泥土做的人偶化为尘土了呢?伊泽想到这些,竟出奇地镇静。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自己陷入沉思的身影、表情以及眼神。这太好了。我现在很从容,我在等待空袭的到来。伊泽冷笑着暗自想着。我讨厌丑恶的事物,让原本就没有灵魂的肉体烧死不是更好吗?!我绝不会杀死她的。我是一个卑鄙、庸俗的人。我没有那种胆量。可是,战争会夺去她的生命。战争的冷酷魔爪正伸向她的脑袋,我要是能抓住一点点线索也好啊。可惜,对此我一无所知。或许,这问题会在某个瞬间自然地解决吧。伊泽开始非常冷静地等待下一次空袭。
那天是四月十五日。
就在两天前的十三日,东京发生了第二次夜间大空袭,池袋在、巢鸭、、山手地区、遭到了轰炸。当天,拿着无意中领到的受灾证明,伊泽到偏僻的埼玉到去购买食物,把一点儿大米装在背包里背了回来。当他到家时,预备警报又响起了。
所有人都想象得出,下一次空袭一定会发生在还没有成为废墟的地方,恐怕就是伊泽家所在的这条街一带。快的话是明天,最迟不超过一个月,这条街就会遭受空袭。之所以认为空袭可能是明天,那是根据以往空袭发生的速度、编队进行夜间准轰炸准备的间隔时间来判定的。伊泽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会发生空袭,所以就出门购物了。虽说是购物,可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学生时代,伊泽跟正要去拜访的这户农家关系不错,他要把两个塞满物品的皮箱和背包存放在那家人那里。
伊泽此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一副防空打扮,头枕着背包,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间的中央,在空袭迫在眉睫的时刻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伊泽突然醒来时,收音机正不断传来最新消息:空袭编队的先头部队现在已经逼近了伊豆泽,并通过了伊豆南部上空。与此同时,空袭警报也响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条街的末日终于要来临了。伊泽让白痴女躲进了壁橱里,自己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嘴里含着一把牙刷,来到了井边。几天前他才买了一支“狮牌”牙膏。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刷过牙,都淡忘了牙膏在口中浸润的那种爽快感。伊泽很怀念那种感觉,在直觉是生命最后一天的时刻,总觉得应该好好刷刷牙、洗把脸。可是,他之前曾稍稍移动过牙膏存放的位置,他花了很长时间(他自己感觉时间很长)没找到牙膏,等好不容易发现牙膏时,又因肥皂(一种带有芳香味、战前才见得到的香皂)曾被稍微挪动了地方,花了很长时间都找不到肥皂。伊泽鼓励自己:“啊,不要慌张!冷静点!沉住气!”他一会儿头碰到了橱柜,一会儿被桌子绊倒了。为此,伊泽想在短时间内停止一切行动和思考,集中精力,然而他的身体却本能地哆嗦,连站都站不稳。等他总算找到肥皂来到井边时,伊泽看到裁缝店主夫妇正在往田地一隅的防空洞里扔行李,体形很像鸭子的那个住在阁楼里的女子也拎着行李到处转来转去。伊泽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执着地进行洗漱。他心想:今晚的命运究竟将会是怎样的呢?当他还没有擦完脸时,日本军队的高射炮就开始发射了。伊泽抬头一看,十几道错杂的探照灯光把正上方的天空照射得一片透亮,令人不安。这时,光芒的中央处突然浮现出美军飞机的队列。紧接着,美军飞机忽然一架又一架地俯冲了下来,只见车站前方的地面随即化作了一片火海。
事态已经很明朗,空袭终于到来了。伊泽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戴上防空帽,裹着被子站在房前,数了数天空中的飞机。共有24架美军飞机突然出现在光芒万丈的正上方半空中,然后它们又从伊泽的头顶上方飞过去了。
只有高射炮还在继续发出疯狂的射击声,轰炸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当伊泽数到第25架飞机时,燃烧弹落下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以往货运列车驶过高架桥时发出的“咕隆、咕隆”声。飞机从伊泽的头顶上掠过,好像正要集中飞往后方的工厂地带进行轰炸。因为站在房前什么也看不见,他就走到离简陋小屋更远一些的前方位置,向后方瞭望,只见工厂一带已成了一片火海。令人惊讶的是,从刚才飞过头顶的飞机来路的相反方向,也不断飞来了很多飞机,它们也在对后面的街区进行猛烈轰炸。此时,收音机已经停止了播放,整个天空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红色烟雾。最后,美军飞机的身影、探照灯的光芒都完全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伊泽家的街区周边,仅留下北部一个角落没有遭到毁坏,其余街区都化作了火海。此时,火海正渐渐逼近伊泽所在的地方。
裁缝店主夫妇是一对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就挖好了防空洞用于藏行李,连掩埋洞口的泥土都事先准备好了。他们按部就班地把行李塞进了防空壕里,掩盖好洞口,最后在上面盖上一层田间的泥土,总算把事情忙完了。裁缝店主一身过去消防队员的装束,抱着胳膊眺望了一会儿火势,对伊泽说:“这火势可真够大的啊!看来是扑不灭的。我们快逃吧,被烟熏死了可不值呀。”接着,他一边往两轮拖车上堆放行李,一边继续对伊泽说:“伊泽先生,跟我们一起撤吧。”这时,一种骚动不安的复杂的恐惧感向伊泽袭来。他的身体想同裁缝店主他们一起行动,可他的心却在断然反抗身体的行动,阻止他跟裁缝店主夫妇一起离开。与此同时,伊泽感到满腔悲伤,内心发出了悲鸣:或许因这一瞬间的耽搁会让他葬身火海。想到这个,他几乎被吓得魂不守舍,不得不再次竭力控制住自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逃走的身体。伊泽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留在这里,我还有工作。我好歹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格,这是一个难得的自我考验的机会。我从事的工作要求我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我虽然想逃命,但是不能逃,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请你们先逃吧!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
“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所谓的“一切”是指伊泽本人的性命,“快点儿,赶快逃吧!”这些话不是在催促裁缝店主他们,而是伊泽自己想早点儿逃命的心声。他要逃离这个地方,必须等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才行。否则,人们就会发现他带着白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