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 (第5/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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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抓螃蟹的人当然会被夹破手指。作为游牧民族中的第一个尝鲜者,鲜卑人为自己的天真单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离长江越来越近,他们心中“全盘汉化”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这些野蛮人不可遏止地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文质彬彬、谈吐文雅的汉人,住在高大轩敞的卷棚顶大屋下,细细品咂名贵的绿茶,手里拿着一本深奥的汉文书籍,学着《世说新语》里汉人的样子,扪虱而谈。
他们的首领孝文皇帝迫不及待发布一条条严厉的命令,要求鲜卑人把自己鄙陋的姓名改成文雅的汉字。三十岁以下的鲜卑人,一律放弃母语,从头学习汉语。草原式的兽皮衣被禁用,汉人的峨冠博带成了标准服饰。对于个别反对他汉化政策的人,孝文皇帝毫不犹豫地进行了铁腕镇压。他对整个民族发布圣旨,解释他推行汉化的良苦用心:“你们经常说北人何用读书,朕闻此,深用怃然。朕为天子,天下皆我所有,何必一定居住中原?正是为了令卿等子孙渐染汉人之美俗,增长见识。如果永居塞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耳。”
这个兴致勃勃的皇帝料想不到,他“令卿等子孙渐染汉人之美俗”的美好愿望最终结出的却是毁灭本民族的恶果。史载鲜卑民族“尚勇,纯朴,好射猎”,专以“征伐为事”。他们跃马中原的资本是出色的武功和豪放的天性。在孝文帝之前,鲜卑的历代帝王都保持着尚武精神,几乎每年都出猎塞北,而自孝文帝之后,几乎所有的皇帝都不再碰弓箭,而是整天手不释卷。正像王夫之所总结的那样:“自迁洛以来,涂饰虚伪,……精悍之气销矣,朴固之风斫矣。……部落心离,浮华气长。”陷入温柔乡中的鲜卑贵族们迅速腐化,斗鸡走狗,竞相攀比谁会享受。《洛阳伽蓝记》中载,“当时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饶,争修园宅,互相夸竞。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方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这些鲜卑贵族的奢侈、放荡比西晋末年汉族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旋踵,北魏王朝灭亡,那些腐败大族被屠杀净尽,遗族隐姓埋名,融化在汉地,鲜卑两个字,成了一个空洞的历史名词,至今在华夏大地已经找不到一丝遗迹。
<h4>(三)</h4>
鲜卑人之后时隔七百年,女真人第二次入主中原。
孝文皇帝的错误此时被证明有二,一是他不应该提倡全盘汉化,二是他不知道,汉化根本用不着提倡。汉人的生活方式是如此富于吸引力,虽然没有皇帝们的命令,女真人汉化的速度却并不比鲜卑人慢多少。史书说:“南渡后,诸女直世袭猛安、谋克,往往好文学,喜与士大夫游。”几十年间,女真上层社会就都学会了汉语。从贵族到平民,女真人纷纷起了汉族姓名,穿上汉人服装,像汉人一样在街上相互打拱问好。
金帝国的统治者们对此深感忧虑。毕竟已经有了鲜卑人的前车之鉴,他们不想愚蠢地重蹈覆辙。入主中原三十五年后登上皇位的金世宗开始大力扭转汉化的倾向。他敏锐地认识到,只有保持女真人的尚武之风,才能保证国家基业长久。他屡屡对臣下说:“女直旧风最为纯直,……汝辈当习学之,旧风不可忘也。”“若依国家旧风,四境可以无虞,此长久之计也。”
从世宗时起,金朝帝王千方百计阻止女真人的汉化进程。他们大力倡导女真人学习和使用女真语、女真字,为此规定,“猛安、谋克皆先读女直字经史然后承袭”。他们禁止女真人使用汉人姓名及服装。世宗大定十三年(1173年),“禁女直人毋得译为汉姓”。二十七年(1187年),皇帝再次明令女真人“不得改称汉姓、学南人衣装”。
不过,汉化的力量远远大于皇帝们的权力。金代帝王们的这几道诏书,如同投在汉化洪波上的几片羽毛,瞬间即被席卷而去。到了金朝后期,包括皇帝在内的几乎所有的女真人都完全汉化了,女真话不再有人会讲,女真服装也近乎失传。原来规定的科举考试时“试弓箭、击毬”也被迫取消,皇帝甚至不得不同意女真人同汉族人通婚。尽管金世宗千方百计地提倡和推广女真文字,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种民族文字在金代始终没有被真正应用。即以考古发现的金代墓志为例,居然没有一通墓志铭是用女真文写的。
随着这些外在民族特征的改变,女真人骨子深处的民族精神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金史·兵志》曾这样形容女真人的尚武之风:“(女真)俗本鸷劲,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仅仅三四十年之后,沉溺在吃喝玩乐中的女真人变得懒惰、懦弱。征服者日以赌博饮酒为事,艰苦奋发的精神一去不返:“山东、大名等路猛安谋克户之民,往往骄纵,不亲稼穑,不令家人农作,尽令汉人佃莳,取租而已。富家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争慕效之。”当时中原各地的女真人,或者“以田租人,而预借三二年租课”,或者“种而不耘,听其荒芜”,甚至靠出卖奴婢和土地来维持其寄生生活。到了金代后期,女真人奢侈懒惰的生活积习更是臻于极致,陈规在写成于贞祐四年(1216年)的一篇奏议中,称南迁的猛安谋克军户均为“游惰之人,不知耕稼,群饮赌博,习以成风”。显见得已是无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