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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的是我妈。我妈是个特能唠叨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她似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似乎她那张嘴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在我爸耳边唠叨。其实我爸挺好的,至少我觉得他没什么大毛病,在我妈生前,他从来没跟阿姨们套过磁、跳过舞。可我妈的眼是高倍显微镜做的,我爸脸上的一粒雀斑在她看来都有磨盘大。不过她倒是很少说我什么。我妈是个半文盲,我只要每次把考试卷子杵到她眼皮底下她就满意了,一百以内的数字她还是认得的。这么说吧,在学习上我从来没让她找到数落我的机会。我爸就不一样了,他是中学教师,教历史的,能说会道,一肚子经史子集,还多才多艺。每年学校的晚会上,除了当主持人,他的葫芦丝也是保留节目。他在家也吹,《月光下的凤尾竹》一响,我妈就安静了。
学生们最爱听我爸的历史课,邻居山哥是我爸的学生,他说我爸讲历史课跟说评书似的,声情并茂,活灵活现。山哥说:“别的老师嘴里的历史人物是死的,你爸讲的,像刚钓上来的鱼,个个活蹦乱跳。”身为我爸的儿子,却没有山哥的福分,能做我爸的学生,听我爸口若悬河。他们学校离我家太远,我是就近上的厂子弟小学。
有时候我也缠着我爸给我讲讲历史故事,可他说不在课堂就没那个气氛,讲不出来,用他的话来说,非得坐满了学生他才能讲得出来。
我打小就不黏人,他不讲我就不听,不过我觉得,要是讲台下坐的都是男生他也讲不出来,至少讲不了那么精彩。都是爷们儿,谁不明白这个呀。
有一天,我爸给了我一摞书,烟黄色书皮,由一条褪色的红绳扎成捆。书封皮上写着“史记”两个字,翻开一股尘土气,扉页上有硕大的红五角星,五角星下面是绛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再翻内页,古白话对照,页脚处有密密麻麻的注释。
“这可是好书,虽说不是全本,可这年月能看到这些个东西已经不错了。”我爸说,“你可爱惜着点儿,别弄得跟你那烂课本似的。”
那时正值寒假,我凡人不理,天天趴在床上看书,大院里的孩子来找我,谁叫也不动。我最喜欢的是“匈奴列传”里的冒顿单于,觉得此人不是一般的牛逼,张弓搭箭射自己的爱驹、爱妾,不跟着一块儿射的,立即枭首示众,生生练得手下将士成了服从命令的机器。最后冒顿举鞭一指,他的亲老子头曼单于就成了箭猪,够狠,够有领袖气质。我爸问我,你最喜欢读的是哪篇,我说冒顿单于这个,他听了眉毛都拧一块儿去了。
“妈的,”他抬手给我后脑勺一下,不轻不重的,“好的不看,看这个,你要学他弑父啊?”
可我那时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弑父。
刚考上高中那年,我妈死了,死得干净利索。那天她照例下了班在车站等车,照例等来了120路电车。接下来没有照例了,电车刚刚停靠,还没停稳,车顶两根集电杆中的一根轰然而下,正砸在我妈的脑顶。只一秒钟的工夫,我就成了没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