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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成为战斗的武器,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像应该是革命年代的事情。从延安平剧院的《打渔杀家》到八个样板戏,京剧一直在战斗。“文革”是京剧战斗的高峰,其间,关在牛棚里的人挨打,据说经常伴随着样板戏的乐曲。打手一边抽人,一边哼着“誓把反动派消灭光”的唱段。当然,除了这样的革命时期,按正常人的思维,戏剧原本就是一种娱乐形式。听戏的人无论开怀大笑,还是涕泪交流,过后都是放松。听戏嘛,没有人想的是添堵。
不过,所谓革命,也不过就是人的一种非常时期。人这种动物,每每过一阵子正常日子,就会转到非常时期去,没有革命的年月也是这样。到了非常时期,则必有非常之事,京剧这种原本找乐的玩意,还是可能被当成武器来整人的。晚清从戊戌变法到庚子闹义和团这段时期,举国上下,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有点不正常。戊戌变法,原本是为了求富强,缓解亡国危机。但是还没怎么变呢,担心失去权力的西太后冲锋在先,不乐意变化的顽固派起哄在后,以杀掉六君子、帝后母子翻脸为标志,一个变法改革的中国,突然间翻作倒退保守封闭的中国。在这个过程中,从颐和园冲出来发动政变的西太后叶赫那拉氏,当然不肯承认自己从后台跳到前台,仅仅是为了自家的权力,反而固执地相信她之所为,就是因为光绪皇帝的忤逆不孝。不由分说,将维新派兵围颐和园的图谋,安到并不知情的光绪头上。按照这个道理,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光绪撵到中南海的瀛台,让他日日以泪洗面,对着湖面发呆。
其实,当日谭嗣同游说袁世凯兵围颐和园,根本没有告知光绪。而光绪此前所谓的密诏,只是让臣子们想个办法,能不能既安抚了太后,又能让变法继续下去。而光绪此举,原本就是西太后给逼的,变法变到后来,怎么做都挨骂,骂得光绪已经没办法再干什么了,这才急的。而这样的骂,固然有顽固派背后拱火的原因,也无非是西太后这个老太婆在后台坐久了,对失去权势的一种担心和焦虑的折射。政变之后,如果西太后想要查清事情真相,一点都不难,查一下档案,问一下自己布置在宫里的耳目即可。可是,这个老太婆就宁愿这样糊涂着,不由分说,屎盆子就咣当扣在光绪脑袋上,而光绪按礼数又不可能辩解,也不敢辩解。其他的人,也不便或者不敢多嘴。西太后是个明白人,如果抛开个人权势的缘故,让她扪心自问,她其实明白个中的道理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当时的她就不乐意这样想,一定要把光绪忤逆不孝的罪名钉死在自己的心里才舒坦。这样,她出来政变,再度训政,才有道理,也就是说,她才能心安理得。她的愤怒,其实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必须不断加强,不断愤怒,安慰剂才能很好地起作用。
政变发生不久,就赶上光绪的生日,万岁爷的千秋节,按道理该大肆庆贺一番,但是偏偏赶上这个点,光绪的好日子就变成了他的磨难。当然,光绪虽然成了事实上的囚徒,但规矩还不能不遵守,生日还得庆贺,该吃饭得吃饭,该唱戏得唱戏。只是,进宫供奉的艺人们突然发现,千秋节演戏的戏码有点怪,不演惯常的喜庆剧目,重头戏居然是《白帝城》。《白帝城》演的是刘备被火烧连营兵败夷陵,客死在白帝城的事儿,满台的白盔白甲白幔帐,丧气极了。一个皇帝的生日,去演另一个皇帝的死日,明摆着是要恶心现在的这个皇帝。但是,西太后老佛爷定的戏码,谁敢不演?演完之后,领赏的主角谭鑫培下来,感觉到了有点不对,拼命地给西太后和光绪皇帝磕头,磕得头皮都出了血。后来他说,他这样做,意思就是让太后放过万岁爷。西太后没有怪罪这个小叫天,但也没有放过光绪。这段时间,宫里最爱的另一出戏是《打龙袍》,这是一出公案戏,前提是荒诞不经的宋朝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说的是包公陈州放粮归来,发现了当今皇上的亲娘,后来几经周折,皇帝和真太后母子相认,皇帝的真娘为了惩罚如此长时间不识亲娘的儿子,要包公对皇帝施刑,最后是以龙袍代替。这个戏也是演给光绪看的,一边看,西太后还一边大声嘀咕,这样不孝的儿子,漫说打龙袍,就是打皇帝本人也是对的。看完,还要求光绪表态:这戏怎么样?当今之世,有谁可以做包公啊?云云。光绪只能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说道:戏演得好。西太后冷笑一声:好,我看未必好吧?
被关到瀛台的光绪,实际上成了囚徒。衣食不周也许不至于,但孤独绝望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是做了高级囚徒,自杀的可能性是没有的,日子只好这样挨下来。但是,余怒未消的西太后却还不解气,尤其是她要废掉光绪的图谋,既受阻于封疆大吏,也不容于西方公使之后,这个气就更大了。
庚子年是闹义和团的年份,义和团能有这么大气候,绕着弯说,与西太后跟光绪怄气也有关系。无非就是因为西太后和顽固派大臣,想借助义和团传说中的刀枪不入的法术,来抗衡西方列强。此时的光绪虽然已经成了朝堂上的摆设和瀛台的囚徒,但面对群魔乱舞的政局,还是尽可能表现出应该表达的抗议,不同意攻打使馆,不同意对西方十一国宣战。这样一来,儿子已经成为大阿哥(皇储)的端郡王载漪跳得更高,打出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即光绪皇帝、李鸿章和奕劻,还有众多他看不上眼的大臣)的口号,还带着义和团闯宫。要不是西太后不想这样公然把光绪杀掉,光绪的脑袋还真就悬了。此时,西太后对光绪的迫害也公然升级。演戏就不演《白帝城》,也不演《打龙袍》了,因为这样的戏对皇帝还是太客气了。现在直接演《天雷报》,一个不孝之子,不孝敬爹娘,只奉承老婆,最后雷公把不孝之子劈死的故事。不消说,指桑骂槐已经不解气了,现在几乎就等于撕破脸皮公开诅咒了。就这样,每次演戏,光绪都得乖乖地陪着,演完了,还要被逼着发表观后感言。就这样,西太后还嫌不过瘾。升平署留下的档案中,关于庚子年的《天雷报》演出,老佛爷特意传旨,要演员们演的时候加五个雷公、五个闪电(都是人扮演的),狠狠地劈。此外还改剧情,不孝子张继保死后,魂见雷祖,要打八十杖,然后变成小花脸(丑角)。为了使雷祖看起来像青天大老爷,给他添开道锣、旗牌各四个,中军一名。这样的改法,意思不仅要光绪这个“不孝子”生时挨雷劈,死后还得接受审判,一顿饱打。第二个月之后,再演《天雷报》,又降旨添风伯、雨师。总之,这出戏变成了一场更为声势浩大的批判会,天雷滚滚,风雨大作。
天上的天雷没有真的滚滚而来,人间的雷声可是来了。在这样步步升级的京剧大批判中,义和团闹得越来越凶,围攻使馆,围攻西什库教堂,全城到处是枪炮声、喊杀声。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北京城四面炮声大作,西太后连忙让地方官准备车马,还没来得及准备周全,就换上便衣仓皇北顾。临走,还没忘了把那个她眼里教唆丈夫不孝敬婆婆的妖精媳妇珍妃,给推到井里淹死。此番逃难,西太后母子一路忍饥挨饿,惊恐万状。京剧大批判,到此结束。等西太后后来回北京,这样讥讽嘲弄诅咒光绪的戏就不演了。八国联军用枪炮教育了叶赫那拉氏,是她自己错了,错得离谱,而光绪皇帝是对的。
人世间的生活,无非就是饮食男女,吃喝玩乐,人们本质上都是要过日子的。演戏也好,听戏也罢,都是过日子的一部分。过日子难免牙齿碰舌头,人与人之间蹭出点火星也难免。但是,把过日子变成人与人的战争,把原本过日子的玩意变成战争的利器,说到底是违反人性的。试图这样操练的人,尽管是一位特别有权势的女人,但结果依然非常糟,祸害了别个,也祸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