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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落入世人的口舌中,充斥着宫闱,市井,闺房,勾栏,瓦肆,塞满这破败人世的每个缝隙角落。大难刚脱的人们,把他们当作前生的辉煌和遗艳来指点凭吊——人们在他的伤口上祭奠着自己的伤口,抛弃了他这个活着的人。
人们在对他们的事津津乐道,他对她的死也一样不能释怀。这个伤口像一堆蛆,在他日渐老去的肉身上肆虐,其张狂的程度,一如当日的他指挥大唐的铁骑,在别人的疆土上纵横驰骋。
上皇命能工巧匠用旃檀香雕了杨妃的生像,在宫中致祭。
死亡,永恒的助手。它是神秘而深刻的雕刻家,将她永远地刻在他心口。
此时的上皇形如囚徒,处境维艰。近年来,他的境况更差了。他被逼着迁往冷僻的兴庆宫,更加远离政治的中心,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宫人服侍,始终相随的还有高力士。
老去之人会愈加无助地依附于愈加空虚的回忆,直至虚空化尽。失去的愈多,着意挽回的就愈多。李隆基陷于回忆的周折中,辛勤打捞着深海里的残骸,他一无所得。愈是留恋,愈是发现自己和往昔之间渐行渐远。一切都是徒劳的,都将回到虚空中去。
他的记忆力如八千子弟兵逃散,不听调遣。原先他只不需要想,而现在他即使竭尽心力去想,也只能拼凑起零碎片段。
当他再见杨妃(生像)时,他比以前更惊,更悔!死亡使她永远年轻,偷生却使他朽坏了。“别离一向,忽看娇样。待与你叙我冤情,说我惊魂,话我愁肠……妃子,妃子,怎不见你回笑庞,答应响,移身前傍。呀,原来是刻香檀做成的神像!”
生像雕得栩栩如生,他如见真人。如果不是非常恩爱,他几乎要害怕是杨妃来讨债催命来了!害怕和愧疚让他忏悔:“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伏!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这时她牵衣请死愁,回顾吞声惨样,又浮现在他眼前。当时她请死,他层顺水推舟地表示:“但、但凭……娘娘吧。”生死之间泾渭分明,岂能但凭!现在时移世易,他松开了捂住弱点的手,将伤口迎向发亮的匕首——他的懦弱,猥琐,自私,都无须费心掩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