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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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开端的长安一马平川太顺畅,所以就如所有的少年新贵一样春风得意,以为自己可以一日看尽长安花。他锐意革新。政治如猛虎野性难驯,谁手中有骨头就扑向谁。一夕之间,优势就到了反对党的手里。八司马一起被贬出京城。他初被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行至江陵,再被贬到朗州(今湖南常德)做司马。
我总潜意识地认为,文字狱是明清才有的事,自动省略了唐朝,但刘禹锡的事让我想起来,唐朝也是有“文字狱”的。只是表现的形式有些不一样。老百姓常常是祸从口出,而文人则是祸从诗出。
十年之后的元和十年,他回到京城,本来事过境迁,事态往好的发展,柳宗元也回来了。不料,这时候,一场游春一首诗,又惹出事来。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桃花诗案”。在被召还京师,听候派任的间隙里,刘禹锡去了京郊的玄都观散心,看见一路上满朝新贵车马鲜妍,他心里不痛快了,做了一首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我们现代人不容易读出这诗的奥妙来。甚至以为,这不过是一首游春赏花的诗,就像我们去旅游之后回来写的抒情小文一样。然而却不是这么简单。这当中的隐喻被当时人读出来:梦得将千树桃花当作十年以来由于投机取巧而在政治上得意的新贵。“谁让那时候是个以诗入话的年代呢,即使那些没什么才学的权贵,写不了诗,品读诗文的本事还是有的,大家纷纷读出了老刘同志的讽刺不屑。你们这些的趋炎附势、结党营私的人,如今虽然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红火,然而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过是因为排挤了我们(八司马)才攀上高位的。于是“权近闻者,益薄其行”。(《唐才子传》)性子硬的刘禹锡又因“语涉讥刺”而再度遭到远放,被贬谪为连州刺史。
“语涉讥刺”四个字让我想起两百多年后宋朝的另外一桩诗案:“乌台诗案”,此案的主角是苏轼。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以苏轼的《杭州纪事诗》为证据,说他“玩弄朝廷,讥嘲国家大事”,更从他的诗文中挖出一句二句,断章取义予以定罪,如:“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本来苏轼是说自己没有把法律一类的书读通,所以无法帮助皇帝成为像尧、舜那样的圣人,他们却指他是讽刺皇帝没能以法律教导、监督官吏;又举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说他是指责兴修水利的这个措施不对。总之是说苏轼在诗文中歪曲事实诽谤朝廷。结果苏轼被拘禁御史台近百日,差点被判死刑,后蒙神宗恩赐被判流放黄州。御史台是主管弹劾官员的机关。汉御史台遍植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后人遂以乌台代指御史台。
如果说,苏轼身险“乌台诗案”还有些遭受政治株连,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意思,刘禹锡身陷“桃花诗案”就有点顶风做案,不知韬光养晦之道的味道了。结果这一次,他在京城屁股还没坐热,又被赶出京城。再受十二年的贬谪之苦。一切就像他在《竹枝词》里吟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这些打击,他傲然领受。白居易称刘禹锡为“诗豪”,作为好朋友的他,的确很了解刘禹锡的性格。刘禹锡身上有豪侠气,他也像一个侠客那样飘零半生流落江湖。后来他在扬州与白居易重逢,白居易在席上赋诗相赠,叹息他才高命趸,他笑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闻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依然是不服输的性格,时间没有改变得了他。
虽然他也消沉过,也一直不忿自己的“逐臣”身份,自言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然而跌拓也不易其志,他心里对这人世有热烈的希望,所以就连写秋思也逸兴飞扬。别人写秋思是一气儿奔悲秋的路子去,他偏要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这首诗我最初读到的时候真是很惊,耳目一新。
由此可以望见梦得性格中乐观积极力求突破不盲从世俗的一面。然而就“悲秋”的诗作来说,逢秋便悲,登高落泪,不单是诗之成例,简直成了人之常情。即使刘禹锡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也改变不了约定俗成的文化习惯。
求新求异这种性格,在诸事顺遂的时候是一种向上的动力,在倒霉的时候,可就是受人以柄的致命缺陷了。从秋思到桃花诗,他从来学不会附和。不过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创新精神,他在被贬各地的时候都会注意吸收当地的文化精华,不但政绩上一直很好,个人的文学创作上更是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