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万艳书 下册》(10) (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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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黯
两天后,五月十一这天,是白凤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
谋害白珍珍之前,她曾对尉迟度这般解释:届时借安国公为未婚妻哀痛不胜之际,她便以妻姐的名义前去慰藉,再以旧爱之身重拾坠欢,好接着留在詹盛言身边监视;除了“监视”以外,这的确是她真实的意图。但白凤太高估自己了。人生就是这么讽刺:必须杀死妹妹,她才能明白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接受失去珍珍妹妹;不在灵堂前亲眼看见詹盛言痛不欲生的模样,她也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是看着他得到他最想要的,仅此而已。
白凤陷入了无穷的懊悔和自我折磨之中,她没勇气再去见詹盛言,她真的做不到再装模作样地拿满口假话去安慰挚爱之人,拿一块手心大小的薄纱布去包覆他被她亲手划烂的鲜血喷涌的胸膛。她就是做不到。她甚至没办法面对尉迟度,就随便捏了个借口,说安国公今已悲痛失常,只知昏饮,倘或他一直这样颓废下去,那么便无须再防着他另有密谋,自己也无须再“牺牲色相”去笼络他;但万一假以时日他仍能够再行振作,那么为将来计,自己绝不好在珍珍妹妹的丧期出条子作乐而引发他的恶感,因此在下一步未定之前,她最好也以悲悼之名暂时幽居;尉迟度亦言称有理。于是白凤得以继续杜门谢客,她为自己保留的唯一一位男人,叫作释迦牟尼。
她现在整日都在礼佛,要不然就是读经抄经,案头放着一部大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查过去。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活,她的前半生实在是太过忙碌,忙碌到智识还未开,就要在现实的灾变中生存、在情感的风暴里搏命,生活教给她的也并不是智慧,而只是痂与茧[20]。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有时间、有心境,把这些陈年的痂茧在清凉流动的经文中浸泡软化,再把它们一片接一片地从身上、从眼前剥去。
于是,曾潜伏于暗夜缝隙里的种种都渐渐变得明澈:假如生命可以像纸张一样被折叠,那么她一生中至深的折痕应该就是鸾姐姐死去的日子。没有人可以对至爱之人的死无动于衷,如同詹盛言固执地认为只要不停地怀想素卿就可以依旧与她生活在一起,白凤自己也一直坚信,鸾姐姐没有死,姐姐不过是远远离开了人间的欺凌不公,搬进了妹妹的心房里安居。但其实那一天,一起进入她心房的还有其他的什么,犹如房客随身的行李,犹如一个传染病人携带着不可见的瘟疫。鸾姐姐带给她凤妹妹的瘟疫,叫作“仇恨”——对养母和养妹至死不泯的恨。
就在白凤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仇恨已经在她体内缓慢地扩张,每一刻都在悄然无息地累积、生长,有朝一日突然爆发。被击倒的病人开始发高烧、说呓语;白凤开始了她的报复,无可收拾的惨酷报复。对珍珍的谋杀是她至为剧烈的病发,对万漪与佛儿的谋杀未遂则是轻微的后遗症。而此时此际,在这凉风吹袂的清晨,白凤但觉病魔已彻底退去,她正在从一场感染了十年的大病中痊愈,站在一幕幕往事的最前面回头看,她在一层层死去,她在重生。
白凤看到了自己如何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保护珍珍妹妹的道路,又如何在这条路的终点亲手毁掉了妹妹;她看到詹盛言如何在一开始妄图以最凶残的方式置珍珍于死地,又如何在最后为珍珍的逝去而哀毁骨立;她看到了自己与他如何一度立在敌对的两边,又如何因爱而冲破了边界,再重新被爱劈开了永不可弥合的天堑;她甚至看到了鸾姐姐,她眼睁睁看着她把汗巾子缠在小妹妹的颈子上,而后使自己窒息;她看着珍珍妹妹整日诵念着摄身正念的佛经,却陷入了业障重重的情海;她看着养母一次次竭尽了心血去维护女儿,直至将其推入绝地;养父一手使仇家败灭,另一手摧毁了自身;尉迟度处心积虑地监视詹盛言,却把那女奸细埋在了自己的枕边……白凤似乎模模糊糊地窥见了所有人的欲望在相互地缠结,又相互扭曲,然后把他们中的每一个统统引向了与期望完
全相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