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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昔痕
隔过两个房间,正一片乱哄哄。前几日,詹盛言带白凤住在外面的会馆,只因他今天下午要在她这里摆牌局,二人才匆匆赶回。憨奴迎接一番,就开了北尽间的隔扇,指挥丫鬟们把女主人带出去的衣裳首饰一一清点装箱,次间又有龟奴们在配筹码、摆台面、布置烟茶果点……为牌局做预备;白凤直嫌吵,就拉着詹盛言一人避去南套间的起居室。
房间里烧着特大的云白铜火盆,詹盛言一进屋就热得自己去脱帽。白凤忙伺候他卸掉了身上缎子面的狐嵌皮袍,换过一身夹袄,又取个锦垫软镶的西洋小凳叫他脱了靴子搁脚,再拿只银托的玉茶杯替他倒了一杯茶,跟着又送上一杯装在夜光杯里的薄荷酒,事事如平日里周道体贴,神情却有些漠然。
詹盛言端起那酒杯睨着她道:“凤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
“这几天我天天和你在一块,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白凤抱过一条绒毯来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拉了拉身后的靠垫,“你歪上一会儿吧,我也去换身衣裳。张军门和潘六爷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的,等他们到了我再叫你。”
詹盛言经常一觉就睡到日夕,今天刚过午就起床,正呵欠连天,白凤这样一说,他便喝了两口淡酒,就陶陶然在炕上躺倒;小憩一番,请的两位客人均已到了。白凤自己也早就妆扮停当,只为他换上一双羊皮软底鞋,再罩一件丝绵袍,他便潇洒自在地出来见客。
詹盛言单单请了两人,被推为上座的客人叫张之河。张之河是山东武定州人,世袭百户,延载五年的武举,且极通文字,曾任职辽东,是总兵詹自雄旗下“辽东铁骑”中赫赫有名的一员“儒将”,亦曾负责教导其爱子詹盛言的兵法与实战,与詹盛言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来詹家被诬谋反,张之河也遭到牵连,罢官下狱,数年后又平反复起,官至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一次他受尉迟度所召进京述职,原打算下榻在安国公府,好与当年的“少帅”詹盛言叙旧,可是詹盛言担心张之河以封疆大吏的身份与自己闭门深谈有可能招致怀疑,索性就在棋盘街的一家会馆订了两套房,自己带白凤住一套,隔壁那一套就给张之河,二人大大方方在公众地方闲谈消遣。眼看小年已过,张之河才终于等到了尉迟度召见,上午觐见过,明日便准备起行回浙。为给他饯行,詹盛言特地开了这一场牌局。只因张之河别无嗜好,独爱牌戏,有一次甚至因打牌而贻误军情,险些被詹自雄斩首帐下,还是詹盛言为之求情方得赦免。此时物是人非,再重对一百三十六张不变的雀儿牌,自然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张之河以外另有一位陪客,这人是北京城风头很健的一位“名士”,叫潘思存,出身世家,其祖上潘鹤苒曾在江南办书院讲学,是一代清议的领袖。潘思存颇具祖风,有经天纬地之见识,一落笔就是惊风雨泣鬼神,早年会试下场抱定了一去夺魁之念,揭榜时却连一甲都没有进。但那一榜简直被饱学之士从头骂到脚,状元用错了典,探花的卷中竟还有别字,因此公论纷纷指责主司没有衡文的巨眼,看不懂潘思存这一位大才子的卷子。他本人倒很想得开,只撂下一句“文运如此,非国之福”,居然就此自绝了科举进身的正道,单单寄情于诸般杂学,把辞章音律、书籍字画琢磨得无一不通。潘思存为人倨傲,眼界极高,独独和詹盛言脾性相投,竟肯以朋友之份做一些清客的杂务,为安国公府收藏、经理金石碑板,所以詹盛言的许多文房清玩之上都有着潘思存的章印。二人早已是烂熟,一碰到一起就脱略形骸。
白凤这时候便显出了应酬的功夫来,真正的媚态似水、温暖如春,亲手为张之河和潘思存奉了茶,又命丫鬟们服侍着他们脱换衣裳,一面给憨奴扔一个眼色,憨奴马上捧上来一个笔砚双全的红木托盘。
“二位,先叫条子吧?”